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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仅仅如此也没什么特别的,奇就奇在东大坑十多年前曾经接连淹死两个人,而且死得都颇为蹊跷。第一个死的是村里剃头匠吴顺的媳妇儿小荷包。小荷包从娘家回来,抄近路从东大坑回家,被坑边一块石头绊倒了,脑袋恰好栽进了坑边的浅水里。当时还是白天,路上行人不少,有村里的人碰上,赶紧把她从水里拽上来。原以为她只是磕了一下,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翻过身来一看,呛进嘴里一口水——死了!小荷包并非善终,因此没进吴家的祖坟,吴顺心疼媳妇儿,特意在村外请人给找了个好地葬了。
吴顺平时为人和善,当天前去帮忙的人不少。活忙完了众人一道回来去吴顺家吃饭。路过东大坑时,光棍吴小四非说自己干了半天活,全身都是臭汗,得下去洗个澡。一众老少爷们也乐得看他出洋相,说你下去就下去呗。吴小四脱了个精赤条条,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向前蹿出老远。众人在岸上说说笑笑,想等他洗完了自己出来,过了半天才有人想起来他有一阵儿没露脑袋了。面面相觑之下,两个青壮后生跳下水去,结果他们摸了半天,总算在浑浊的水下找到了吴小四。这家伙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在水下努着腮帮子,瞪着两牛眼,死死地抱住一块大石头不放。那两后生大着胆子想要将他的手指从石头上扒下来,结果没能成功。他们凫出水面,又喊来几个胆大的人一同帮忙,总算将吴小四连同那块石头一起推到了岸上。
按道理说刚死的人身体都是软乎的,可吴小四却硬梆梆的像块榆木疙瘩,怎么样都无法改变姿势。村里人无奈,只好将吴小四连同石头埋了。普通的棺材盛不下吴小四,族里的人给他钉了个木头盒子,他像癞蛤蟆一样蹲在盒子里,两只已经浑浊的眼珠依然努力地瞪向前方。到后来村里都流传着一句俏皮话:吴小四下水,大白天见鬼!
正因为有了小荷包和吴小四的前车之鉴,东大坑才成了村里的禁忌之地,不单单是孩子,就连壮似牛犊的车轴汉子都很少往那边靠。小昌从小就听过奶奶唠叨,说什么东大坑里有鲶鱼精,专吃细皮嫩肉的小孩,当时就吓得小昌一个劲往奶奶怀里拱。此时听那怪孩子说出东大坑的名字,他立时怯怯地出声反对:“我奶奶说了,不让我去那里玩。”那怪孩子撇撇嘴,看那意思,分明是在嘲笑小昌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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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生年纪虽说比小昌要大,但若让他挑头带领大伙儿去东大坑玩,那也是万万不敢的。但他是吴楼村这帮孩子的头,平时外村的孩子来村里闹事,他总是挺身而出,第一个冲上前去,与对方争出个高低上下。若是说不拢了动上手,他也总是顶在最前,即使是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毫无怨言。此刻他见对方藐视小昌,心头那把火苗腾地一下子蹿了起来,他冲那怪孩子嚷道:“东大坑就东大坑,谁怕谁呀!”那个怪孩子淡淡道:“好,谁不去谁就是小狗!”荻生将下巴一扬,右手重重地拍在胸脯上:“对,谁不去谁就是熊蛋包!”
两个人赌咒似地互相瞪了一眼,齐齐迈步向东大坑走去。其他孩子相互看了看,也都各怀心思地跟在了荻生后面。唯有小昌牢记家里人的嘱托,双脚和陷进泥淖中一样半天没挪窝儿。他爹吴孝全虽说是饱读诗书的硕儒,但对小昌是出了名的严厉,小昌见了他爹跟耗子见了猫似地。若是让爹知道了他去东大坑,一顿责骂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要挨笤帚疙瘩。然而荻生走出两步,眼角瞥见小昌没有跟上来,便又跑回来不由分说地拉起小昌:“走,今天咱都去,不能让外人小瞧了吴楼村的爷们!”小昌拗不过,只得和他们一同走了,一边走他还一边拿“长者赐,少者不敢辞”安慰自己,心说荻生是自己的长辈,爹平日里总是将孝悌友爱挂在嘴边,只要我不下水,这事儿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几个孩子来到东大坑边上,正是日影西斜时分。分开几丛稀疏的芦苇,一个镜面似的水泡子赫然呈现在眼前。夕晖投射在平静的水面上,现出万点粼粼的波光。这里不像村中那样炽热,甚至有微微的凉风从对岸吹来,而那些波光也就在凉风的吹送下潋滟着层层漾开,一路荡到脚下的浅滩上。小昌虽然也综合其他孩子到邻近的清水河中戏水,但这样的美景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来这里并不像奶奶说的哪样虾仁,因此禁不住有些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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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荻生却已和怪孩子在口上较上了劲:“你说吧,玩点啥?”那怪孩子目光遥遥望向远处,一对眸子像两汪深邃的玄潭,竟有些深不见底的意味:“平地上你们撵不上我,水里你们同样也不行。”荻生的火又被拱起来了,他自负水性精熟,平时在清水河中不换气可以撑上一盏茶,哪能受得了这个激,他质问那怪孩子:“谁说的?我就行!”那怪孩子未受他情绪的影响:“那咱们就比试比试,我自己算一帮,你们算一帮。”荻生嘿嘿冷笑:“不用他们帮忙,我一个人就能赢你,你划出道来吧!”那怪孩子说道:“平时游水咱们身子都在水里,那算不上啥本事,谁能从这面游过去再游回来,身子在水面上露出的多就算谁赢,怎么样?”荻生傲然不惧,并且生恐他反悔,马上接道:“一言为定!”又看向小昌、英杰他们几个:“你们都给我作证,免得他一会儿抵赖!”英杰大声道:“放心吧,我们都盯着呢,他赖不了的!”
荻生甩掉短衫,只穿一条犊鼻裤下了水。只见他伸胳膊蹬腿,如同灵活得白鱼一样蹿出去六七尺,来到水稍微深一些的地方,而后哗地一声探出湿漉漉的小脑袋和半个身子,紧接着他上身挺直,借着上浮之力就势将双腿向内一盘,自然而然地交叉在了一起。人在水中原本需要凭借双脚踩水才能不沉,他这样一盘身体立刻向水下沉去。但他不慌不忙,保持着上半身的盘坐姿势,两腿有节奏地击打水面,打弯的双腿宛似两片桨叶,膝盖击在水面上劈啪作响,但见水花翻溅不歇,他不仅没有沉下水去,反而在双腿的击水下缓缓向前行进。英杰等人虽然早就见识过他的水性,见此也齐齐喝了声彩,一个个兴奋得小脸通红。荻生此时整个上半身都在水面以上,远远望去便似漂在水上一般。而他有意炫耀,双手在胸前合十,便似一个禅定的老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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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生这样虽然看似潇洒,但其实要比一般的游水累得多。而且他这么做速度也不可能太快,只能在水面上缓缓前行。初始时他仗着一股锐气,尚能鼓勇奋进,但渐渐地速度就慢了下来。不过好在这时也到了对岸,他湿淋淋地上了岸,活动活动腿脚,冲这面比了个手势,又以同样的姿势折返回来。
夕阳这时已贴近天际线了,西天被映得一片绯红,它将最后温婉的余光洒在水面之上,幻化出一片金色的澄澈。荻生依然努力地晃动双腿拍着水面,只是速度越来越慢,似乎有些力不从心。英杰、小昌他们几个人见荻生慢了下来,心都像是被揪住了。他们大声喊道:“荻生,快过来啊!”荻生听到了他们的喊话,抬起头来冲小昌他们张张嘴,似乎说了句什么,但因为距离太远,谁也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