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未远,却就见下方地面现出许多巨大无匹的金色符文来。那符文皆埋在地底,符光透地投射出来,在地面冲起成千上万的数十丈高的光柱。这些光柱团在一起,勾勒出各种奇特的符文。
比及落地,立在这些符光之中,再来看时,却又觉得那符光不过是从地下投射上来的一蓬蓬杂乱无章的金色光华,这光华将地面照得透亮,极目四望,竟如中土盛夏光景。这地方极其广袤,四望无边,众人立身之地,乃是个极其平阔的碎石之地。地面凌乱的堆着许多数丈高的碎石。
两足沾地,似乎与中土无异,王方平稳住身子,却觉皮肉有些发沉,多少年的修行,在这一刻竟似平白消失;凭是如何施运,血脉之中,竟是一丝道力也无。骇然时,侧头瞧去,那沧溟也好,灵谷秀也罢,这一霎时,也失了先前的形容,两人皆成了一具披着袍子的黄金骨架,骨上袍中,不过是一团包着熊熊蓝焰的灰烬,哪里还有一丁点儿皮肉。
沧溟见王方平那神色,心下了然,嘴角微微一抿—“这里有上古封印符文。后天真法,极难施展。”他说话之时,王方平心头都有些打鼓—唯恐他一个不留神,那脸上的灰烬便要飘散落尽。思量一二,王方平却就偷偷放出神鼎来,伸手轻轻一抚,那鼎中的仙草却还悉数可用。有些宝物在手,王方平这才暗暗松一口气。
重明将幌金绳轻轻一提,那绳子便又指出路来。众人不敢耽搁,急忙跟上。然此一时彼一时,在这地方,多少法子都放不出来,只能凭脚力疾行。冰砚等倒也罢了,那几个火翼人竟有些跟不上,他几个走得几步,那青铜骨架便就“咔咔”作声,眼看便要散架。灵谷秀见势不妙,忙就拦住,摇头道:“你们回去罢。这地方你们来不得。人未寻着,你们倒灭了灵根了。”那几个火翼人心下胆怯,忙忙应声,扯着火翼便就朝空飞走。
重明侧头瞄了几眼沧溟,缓缓道:“你们若十分艰难,不必同咱们一路。”沧溟笑道:“咱们是万年不坏的金身,自然同他们不一样。多谢费心。”重明听他坚持,也不多言,只在前头带路。走出数里路程,眼前便就变作了起伏的丘陵,在这丘陵之中上上下下走得许久,那前方赫然现出一个数十丈宽的青铜圆台。
那圆台高不过数丈,四面台阶皆是三十六道台阶。圆台四面,各立着一个五六丈高的青铜火盆。那火盆之中,皆站着一团十来丈高的烟火。那烟火皆有个如人的形状,手中皆提着一根十来丈长的灰烬长鞭。那长鞭上“噼啪”作声,时不时的便朝外崩着火星与黑烟。圆台正中的青铜地面,拴着一根数丈长的青铜锁链,那锁链的末端,锁着个身形巨伟的异人魂魄。
这异人长尾盘成一团,人软塌塌的匍在自家尾尖,两眼微睁,木木怔怔的瞧着前方,眼中空洞无物。见其面容,冰砚等人登时心下一跳—这魂魄与黑帝殿中虚空册子里幻出来的异人一模一样。
冰砚等缓缓过来,立在圆台之前,那幌金绳引路,所去之处却不在那圆台。然冰砚却顿住脚步,也不上去,只高声同那魂魄唤道—“你是何人?”那异人魂魄听得呼唤,却是愣得一愣,好一时,才转过头来,两眼渐渐有了些神识,将冰砚等人上下打量一阵,却并不答话。
冰砚见他那神色,忖度其意,又道:“你为何被锁在这里?”那魂魄咧嘴一笑,依旧未曾开口。那圆台上的一团焰火却就转过了身,望着冰砚等,脸含笑意—“他为了达成心愿,自家献祭了魂灵。锁住他的,是他自己。”那魂魄听得焰火那言语,却是突然哈哈大笑,只是笑着笑着,却就一头栽倒在自家的长尾之中,脑袋深深的埋在了下面。
那焰火睹见其状,却是一声呵斥—“你心愿得成,还有甚么不满?尊上言出法随,全无违背,你还有甚么怨言?你既跪伏,却又不肯臣服,尊上的指派只是推诿,却又有何说辞?成日里做出这许多哀婉悲惨的形容却是作甚?”斥骂之下,那四团焰火齐齐挥起灰烬之鞭,便就狠狠的鞭笞起来。一鞭下来,那魂魄便被打得通体发红,好似一块烧红的烙铁。多抽得几鞭,那魂魄便就崩开裂纹来。那异人脑袋藏在长尾之下,不敢探头,只管在里头放声惨叫。
抽打一阵,一团焰火又自火盆中缓缓伸出巨大的火焰之掌来。那手掌按在这异人魂魄之上,好似母亲轻抚孩儿—“你乖觉些,有何不好?何苦这般作践自己。为着那些个不相干的人,把自己弄得这般苦痛,便是我都与你不值。你家下那些个人等,这许多年,怕是早死绝了。如今道庭里的人物,怕是连你的名字都未听过。若他们还记得你,早着人来寻你了。何至于让你凄惨至此!”
这火焰之掌一阵轻抚,那异人破碎的魂魄便又渐渐复原,数寸宽的皲纹紧紧贴合,看不出一丝残损。那焰火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的收回手掌—“你这名字,取得便不好。为什么要叫明明呢?明明,彰显光明,你一个觊觎九鼎的蠢蠹,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呢?你心里满满的贪婪,哪里来的光明?那光明之主,难道还希冀你这么个秽物替他传道救世吗?这也太可笑了。你算个甚么东西。也太不自量力了。我也是替你可叹,这名字未免太执拗了,叫你甚么都放不下。”
“其实你只是不懂。贫瘠也好,富庶也好,有甚么关系?像你们这样轻贱的蝼蚁,能苟活于世,不比甚么都要紧么?披着绫罗喘气,难道就比挂着兽皮喘气更金贵些?那中土嘈杂吵嚷,早就惹得数天真仙恼恨莫甚了。你们还非得扑过去送死。你挖空心思,殚精竭虑,弄出法门将阖族上下都带过去,等到中土覆灭之时,你岂不成了灭族的罪人?”那焰火扶着火盆,斜坐于上,掌心渐渐浮起一团火光,火光之中,却就见一片虚幻之境,那境界之中,山如中土,水如中土,其间山腾野火,水沸毒液,内中许多生灵哭喊奔逃,其状凄惨莫甚。
“你灵醒些,应承下来,寻出你真身位置。咱们便放你回转,准你带着族人活命。在中土也好,大荒也好,只要弃道绝圣,返璞归真,不在这尘宇之中喧嚣惊扰,便是长生不死,那也可以许你。”这焰火言语时,将头一探,立在从蛇尾中伸出来的明明眼前,“如今你那肉身,早就岌岌可危;肉身上残留的魂魄,也已经气息渐微。你真个以为那残缺不全的魂身能万世不朽吗?只不知何时,便要烟消云散了呢。你细揣摩,若你还在,自然万事可为。如今你困在这里,能有何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