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瞄看他两眼,缓缓道:“交浅言深,听着未免让人忐忑。”沧溟默然片刻,轻笑道:“神州虽广,中土虽阔,当年彼此也皆不相识。然于此时此地,却也算是异乡偶遇故旧了。有些失态,也是人之常情,还请见谅。既是我家主上安排,我也不好逾矩,若有能帮衬处,尽管安排。”
重明并不同他客气,道:“适才你口中所言的狍鸮,恐就是咱们要寻的人。回还之法,便在他身上。咱们此来,便是要捉他问个回乡之途。我们也不要你帮忙,但求和他相关事宜,你们能置身事外,那就罢了。”言语时,见沧溟默然思忖,又自莞尔一笑—“彼此都来自中土,虽个无情,到底有些同乡之谊。于你又没甚要紧。”沧溟点头道:“既如此。敢不从命。这狍鸮颇有手段,我家几个道人,原也是有些手段的,竟拿他束手无策。你们若能拿住,咱们也少一桩心事。”
见重明点头,又道:“只是我倒有个不情之请。诸位若真有回归中土之法,老朽却要求个方便。还请将我一并带过去。”重明暼他一眼,缓缓道:“先拿住了他,再来说项。如今影子都没见着。如何就议论起后话来了。”沧溟听闻,便就点头道:“既如此。敢不从命。我且就跟着列位,作个跟班,若用得着,只管吩咐。若用不着,我陪列位言语。再一个,这地界之中,很有些咱们的虾兵蟹将,若一时唐突了贵客,倒是我的过失了。”
重明略作忖度,含笑道:“也罢了。想来是撵不走的。既如此,你带路,我们且去瞧瞧。说不得那狍鸮一时大意,留下些什么痕迹也未可知。”沧溟点头,便就转身带路,步出大厅,却望楼下行去。沿着楼道渐行渐下,越过大门,转向地下。这一径下来,重明心下忖度,下面或是个弯弯折折的地宫,或是宽敞广袤的地下洞穴,大致如此,总没个跑的,孰知沿着那楼道下来,那楼内侧还是楼道,外侧却渐渐没了墙壁。盘盘绕绕的走下数十层,那楼道外侧,竟赫然成了迷茫云海。
行至这大楼最末层,步下最后一层楼阶,眼前所见,却是个悬空浮着的巨大平台。这平台浮在半空,上去数十丈,便是茫然无有边界的云海,放眼下望,下面却是个高峰林立,函谷遍布的崇山峻岭。这山岭有四条主脉,绵延通向四方,一眼望过去,窅然不见尽头。那山峰之上,随处可见残破的废墟,那函谷之中,更是稀奇,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莫可名状之景,或是触礁沉没的巨船,或是日头上飞坠跌碎的云舟,林林总总,难以细说。
重明步上高台,放眼一看,这高台四周,各自站着一个身高十来丈的赤金巨像。那巨像与中土之像全不相同,皆是些奇形怪状的魔物。这魔物身形怪诞,或似乌贼,或如鲸鲨,或似断足的螃蟹,或如没壳的肉蚌,偏又都生了一颗人头,一般生着五官。然那五官,又总有些异样处,或两眼眼角,又生着一对小眼,或眉尾之上,软塌塌的挂着几条数丈长的肉须,各有其怪异非常之处。
平台正中,矗立着一座二十来丈高的黑铁熔炉。这熔炉之下,坐着两个丈余高的巨人。两个都拿着一把巨大的黑铁扇子,不住的扇动着炉下跳跃翻腾的炭火。那火中之碳,皆是些奇形怪状的紫色水晶。重明细看一阵,却也认不出个名堂。这两个巨人,皆是赤金之躯,面貌五官,竟与中土之人一般无二。他两个见着有人下来,不过略侧头暼了一眼,见打头的是沧溟,却就一言不发,只管卖力扇火。
那黑炉没有顶盖,炉内烧着的,不是铜铁金水,不是草木矿石,却是无数亡魂。那亡魂有狍鸮,亦有别的族类,只在炉中翻扑号叫,哭喊之声令人动容。有些亡魂吃痛不住,见着人来,疯狂的窜起,望炉外扑来,伸出两臂,望着重明等撕心裂肺的唤着—“上仙!救我!救我…”
这些个亡魂扑出炉来,然其身后却就跟着一根黑烟搓成的绳索,牢牢的捆在其腰肋之上,凭他如何挣踹,也不过从炉子上探出半截身来。且他伸出来越多,身后那烟绳便拽得更紧,那亡魂被勒得脸色发青,实是忍不住,呼号一阵,便又哭着折回。
重明讶然看了一阵,同沧溟道:“这些亡魂如此受苦,那是何故?”沧溟淡然道:“这些都是青公的旧部。一时糊涂,行差踏错。黑帝着人将他们关在炉子里,煎熬几年。待罪愆偿尽,自然就放他们出来。”正个言语时,却见一个赤金巨人站起来,伸手在那黑炉上摸得一摸,旋即开口唤道:“洞阳野!”。声音一落,那炉中便就扑出个亡魂来。
那亡魂魂身落地,登时匍匐在地,竟如活人一般大口喘气。重明惑然细看,却见那黑铁熔炉之上,皆刻着名字。那被唤的一个,名字正渐渐化作烟灰,缓缓的随着天穹上的风“窸窸”飘飞,也不一时,便就飘散殆尽。那名字化尽,这亡魂便就朝那巨人磕头—“我罪愆已了。还请赐还金身。”那巨人点点头,却就随手一抛,那空空荡荡的掌心中“当”然一声很脆响,竟就此变出个如人大小的赤金之躯来。
赤金躯体“哐当”一声落地,那亡魂立时如恶狗扑食一般蹿将过来,一头扎在那金身之上。“哧溜”一响,便就融在那金身之中。须臾间,那金身便就活将过来。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见其活泛,那巨人却就瓮声瓮气道—“黑帝有令,着洞阳野去郁察山处,听他差遣,与他效力。”洞阳野跪下磕头道:“郁察山如今在青公帐下。青公亦是戴罪之身,我若再去,将来难保不会再获罪。还请通融,与我求个情,换个去处罢。”
那巨人哂然一笑—“你知道什么!青公已经寻着了个虚空之界,与中土相隔咫尺。若是能开启界门,便可径去中土!中土是个什么地方,你这一去,少不得能戴罪立功!若是有些眼力,出人头地,指日可待。”洞阳野见他这神色,无计可施,只得磕首拜谢,颓然道:“这些时日,辛苦上神淬炼。这才叫我深悔旧日罪孽。此番一去,想来是再无相见之日,还请两位上神保重。”
言语尽,便就缓缓沿着重明等下来的楼道向上而行。才走两步,那炉中便有亡魂哀声唤道—“洞阳,你且去了,与我求个情!哪怕早出来一时三刻,我也记你恩情。”洞阳野回头瞄看一眼,却是一言不发,短短片时,便就走得没影。沧溟见重明等停步,却就含笑道:“这不过是一处罚罪炉。内里皆是些不成器的门下子弟。这些人等,不大成个体统,并无体面可言,没得污了列位的耳目。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