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节沧溟

重明将他上下打量一阵，皱眉道：“那沧浪境，又是个什么地方？”沧溟清涯笑道：“若说沧浪境，那外邦之人着实也难理会。独咱们中土之人，却是一听便知。若干年前，中土东海之外，有座仙山，唤作流波。这流波山精气化生，孕育神兽夔。这夔兽入海出水，皆起风雨，其身形明明，有祥光万道，如日月之辉。昔日黄帝与蚩尤争战，猎夔剥皮，制以成鼓，以壮声色。只是那流波山失了夔兽，却就渐渐沉下土去。这流波山广有千里，重不知几何，这一沉降，却就击穿中土之界，沉入了茫茫虚空。如今中土所名之流波山，不过原山崩塌时留下的几块巨石罢了。”

“这流波山坠入虚空，却落在了一个三月纠缠之地。那地方虽无日照，时时有狂风骤雨，山中生灵，得三月之辉，渐渐生了神识，人得道，兽化妖，草木亦渐渐成精。因风雨交晦，那流波山山脚之下，便慢慢生出了汪洋之海，不知几许年，这汪洋之海已然将整个流波山淹而没之。山中生灵，便将流波，改称沧浪境。沧浪境中，道门繁盛。各族自成宗门。因汲取三月之辉，术力波动，在虚空之中声传而远，为黑帝所察。黑帝便令我领兵，前往沧浪境收服喧闹之众。”

重明听他说完，“啊”得一声，道：“你不是沧浪境人？那你生在中土何方？又拜在哪个道宗学艺？”沧溟笑道：“非是我秘而不宣，实在是年成久，记不住。早已忘却了。”言语时，他伸手在自己脸颊轻轻一化，指甲过处，皮肉皲裂，却就现出皮肉下的骨头来—那骨头瞧着光华烂然，竟是纯金铸就的。

“我这骨头，万年不腐，然皮肉却是要坏的。若一朝皮肉尽了，便要去轮回圣所新生血肉。这血肉新生一回，我便要忘却好些事。”沧溟言语及此，却是有些怅惘—“有一两回，新生之前，我将自家瞧得要紧之事写在卷帛之上。孰知新生之后，昔日觉着万般要紧之事，自后来看，竟觉得寻常至极，寡淡莫甚，再想不起当日是何缘由，将这些个事端看得比天还大。”

“因这缘故，我便也不再写了。那些个事，那些个人，忘了便忘了。以至如今，我渐渐的有些麻木，不知道欢喜，也不知道愁苦。世人说的神仙，可不就是如此么？眼前只有日月山川，身后只得混沌虚无。身无一物，心无一人，既没有爱憎，亦没有牵绊。活到今日，我便真个是阊阖门前一道烟，昆仑顶上一捧雪哩！”

他言语时，脸颊那裂口便渐渐愈合，皮肉光滑，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损。重明默然片刻，道：“也罢了。倒难为你还记得自己是中土人氏。”沧溟微微一笑，到：“实不相瞒。咱们这宗门之中，氏族极多，各族人中，皆有出挑的。然认真论起来，内里拔尖的，十有八九，竟都是中土来的。”

重明听他这话，却是有些纳罕，诧道：“你们这宗门，都在天外，若是你们搜过去了。杀伐一通，留用些个，也就罢了。那中土之门，你们苦寻未果，哪里来这许多中土人物？”

沧溟嘴角一抿，微微一笑，轻声道：“你有所不知。中土地下，有古圣上仙瑶姬开凿的黑水暗道。那暗道之中，有许多虚空之柱。原是为那些个妖精穿行方便所设。孰知时日久了，那暗道渐渐破败，许多地方已然失了封印，黑水秘道，已经不再只是妖魔鬼怪暗行之途。人也好，仙也罢，都会从中借道。这虚空之柱，年月久了，难免会破损，那上头的符文，或残或缺，自然便有些不如意。只这几百年，从那虚空之柱中流落来的，便有数十人哩。只是那虚空之柱乱了方寸，那相差无多漂流来的人，中间竟差着好多年。有从黄帝时来的，有从蛮荒时来的，也有从我闻所未闻的时日来的。林林总总，竟无一定。”

王方平听他这一说，登时“啊”得一声，诧道：“来这许多人，竟都没一个寻出法子回还？”沧溟嘴角一翘，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形容—“是啊。这许多人，竟都没有一个人寻出法子回还。”言语下，却就微微仰头，两目之中，却就生出一丝落寞—“我去过许多境界，游历过许多山川，结识了许多人物，认真说起来，其实与中土无差。只是山川相似，人物相类，那却终究不是故土。你们才出未久，未知这‘中土’二字，念起来，是何等的沉重。”

重明嘴角一抿，轻声道：“你不是把旧事都忘却了么？不是身无一物，心无一人么？不是没有牵挂么？”沧溟微微一哂，缓缓低下头来—“是啊。可我还活着哩。那无人时分，我却也会想一想，那极远极远之地，是不是还有人在等着我。也不知那苦等的人，是不是还在为我伤心垂泪。我是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那遥不可及处，却不知还有没有人，还在把我日思夜想。或者我还有个家，或者我还有孩子，或者还有父母，或者还有…”

“或者故土，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我认得的，也没有认得我的。从始至终，也没有谁在为我苦候。可是，万一有呢？若是因为忘了便辜负了，那一百年的等待，一千年的思念，一万年的苦痛，又该怎么办呢？”沧溟突然露出一个苦笑，那眼角虽干干净净没有泪痕，眼中也没有泪花，重明却从他眼中瞥见了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色—“好歹，我要去瞧一瞧。若有，彼此可以告慰，若没有，我便可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