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尽，这怪人忽地侧头一笑，两眼径直瞧向冰砚等人—“一时失察。竟有贵客到了。”冰砚心下一跳，经历若干，却甚少被人瞧破行藏，讶然中，重明已然抢先一步，行在前头，也不藏了，也不客气，直愣愣同那怪人道：“你是何人？”
那怪人莞尔一笑—“你们闯入我这房里，倒来问我是谁？我看诸位这形容，想来是中土人氏，那中土之地，盛传是个礼仪之邦，怎么瞧列位的举止，竟是大相径庭哩！”这话虽有几分奚落意味，然这怪人笑容可掬，脸面亲热，声气又服帖，又软和，叫人觉着舒坦，仿佛多年老友意外邂逅，彼此熟稔，不过说些打趣言语，虽有些冒失，却也不失热络亲切。
重明略愣一愣，嘴角微微一抿，含笑道：“中土之地，天宝物华，自然万物可生。有那礼仪之家，自然也有我这等粗鄙狂放之人。若尘世处处相同，凡间人人相似，那还谈什么天广地阔？我生来便是如此放诞，如此无礼，那也是天性使然。我将这天成之性，地养之德，将做话来问你，又有何不可？”
那人听她这话，却是放声一笑，也不起身，将手中那册子轻轻一放，含笑答道：“说得好。中土有句旧话，上门是客。既然远客见问，我素来不瞒人，不哄人，只好据实相告。我旧日名字，经过这许多年，无人称呼，真真是忘了。平素里家下人等，那拘束些的，唤我一声神尊，自在些的，唤我一声黑帝。”
重明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阵，又问道：“这是清阳地界，你是异邦人。你却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什么来历？为何在此？”
重明这话问得颇不客气，那黑帝听着，脸面带笑，却全然没个愠色，只轻笑答道：“这里确乎是清阳恢空之界。只是这地界如今已是我家做主。自然算不上异邦人了。虽说我们确乎不是此地旧人，但天地能换新颜，沧海能化桑田，这世上茫茫之地，多少人来往，过往如何，哪里能一一追忆清算。自然只认现在。
若说来历，我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今日从大冥之界来，然那大冥之界，却也并非我故土。说一句不欺心的话，我那故园，真个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只有那么一处地方，隐隐约约的，不过有个大致景象，那山唤作什么山，那水唤作什么河，一毫记不得了。你这会子问，我这会子想，只记得旧日家园，门前有两株四味木，亭亭盖盖，一年开四回花，结四回果。那春日里结的果，略有些涩，瞧着绿油油的，一串一串的，没甚滋味，淡淡的，略有些清甜香气；那夏日里结的果，挺括瓷实，粉嘟嘟的，一个个的藏在厚叶底下，脆生生的，甜津津的，叫人口齿噙香；那秋日里结的果，软软的，红红的，坠在枝头，又大又圆，看着好看，吃着香糯，甜也还甜，却又有些酸；最不堪，便是那冬日里结的果，瞧着吧，有的青灰，有的黑褐，生着坚硬如铁的果壳，壳上还挂满了勾刺，其实剥开来，不过两三瓣发黄的果肉，极苦，极涩，吃着舌头发麻。只是若弄个砂锅来，又捧一把细砂捂着，小火焖上一宿，那冬果壳裂了，肉干了，虽个也还略有些苦味，但回味竟还有些甘甜。
若说我来此何为。实则我蹒跚来此，却是为着我那兄弟，因他一时大意，弄出了些纰漏。特来与他收拾残局的。这清阳之界，原已成清平之境，祥和之乡，不过留着几个守门人，谁知总有些个不本分的，不安生的，将我家真仙的好意当做歹念，非得要寻出事来，滋扰这清阳地界的安宁。我家兄弟行事糊涂，没将那寻衅滋事的拿住，反倒失陷了大冥之界的古物。我奉上命，这才不得不来。”
重明惑然道：“那大冥之界是个什么地方？你那兄弟又是谁？你这人说话颠三倒四，叫人真个越听越觉着糊涂。”黑帝见她这神色，微微一笑，竟是十分耐烦，温言良语的同她一一言道：“那大冥之界，乃是个混沌初开，鸿蒙形成时便有的一块积古之地。那地界浩渺无边，寂寥无声，是个清静无妄的仙境。离这清阳地界，有无万之遥，离汝等那中土地界，更是遥不可及。
我那兄弟，平素人都唤他做青公。他与我，并非同胞兄弟。他那故国，原是虚空中的一团紫云，唤作西那天紫云境。当年我得蒙天眼，拜入真仙门下，道法初成，奉真仙之命前往降伏紫云境。那紫云境原是个繁华胜洲，内中生灵，与今日之中土几无两样。其时中土神州天地初开，玄景未分，天光冥远，太虚浩漫，不过是虚空中的一处烂泥塘罢了。这紫云境在虚空之中，生于无始，起于无因，为万道之先，元气之祖，内中又有圣人，禀天自然之胤，结形未沌之霞，托体虚生之胎，生乎空洞之际。那圣人道法高绝，举全境之力，率一境之兵，同我争胜。我以寡而敌众，战胜而力竭，未能歼而灭之。他颓而不丧，败而未绝，残心之下，犹有余勇。彼此一战，竟未能倾覆其根本。
借着真仙古宝，我便在那西那天中藏下身来。养伤之余，明察暗访，我却见着了青公。那圣人有好些个弟子，青公便为其一。青公天赋异禀，道法卓绝，于一众门人之中，出类拔萃，极是耀眼。然他纵有千般好，只一端，他那真身，不是人哩。一则门人多，二则事务重，那圣人便有心，行事也难免有失了偏颇处。一来二去，自然便有嫌隙。青公为人，原极贵重，他自视甚高，便受了委屈，也总是隐忍。
他自己也罢了，我瞧着，却未免有些恻隐之心。因是之故，我掩了行迹，换了形貌，在云天之中，与他偶遇，于星汉之间，与他重逢。他性好幽寂，心玩山水，便心有灵犀，也难与人相通。只是我有一法，以其所感，化其所观，以其所爱，投其所好。论丝竹管弦，宫商调暢，律吕和平，彼此相合；论挥翰染毫，玄黄焕烂，丹青熻煜，彼此相契；论大道微义，穷幽极微，析毫剖厘，彼此相协。几百年下来，彼此之间，以地为舆，操天为盖，驰鹜旷荡，翱翔八外，便有些情谊。两两携手，声不足以传心，词不止于达意，恍兮惚兮，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不然。两两相顾，却是自然而然。
及至于此，我便传他些真仙之法，叫他见一见那不测之阴阳，无伦之变化，飘摇太素之间，光烛玄昧，洞鉴无形，仰观太极，俯察幽冥。又与他往返真仙收服之旧地，与他一道涤宇宙之尘秽，扫云汉于天衢，下九幽而无底，上寥廓而无隅，也叫他去一去那上不可攀之处，下无所涉之地，于其间，不颓不落，悬身浮空。浮游幽虚，出入杳冥。观混沌之未判，视清浊之未分，盼仿佛之窅然，瞻响罔之眇然，窥惚恍之容象，睹鸿洞之无边，步宇宙之旷野，历品物之族群。比及终了，他亦着光明之衣，照虚空之表，崇识真仙，尊而敬之，得成正道。
得道之后，他便与我携手，与那西那天紫云境的圣人相决。那圣人所仰虽众，所得虽广，然所尊之道，非出乎自然，非挺于空洞，成不道之道，得不德之德，以虚为根本，以无为正性，便落了下乘。彼此一战，势败而亡，其门宗倾颓，至此而终。泱泱之众，一日而亡，茫茫之界，一日而寂。紫云境中的万千生灵，那无休无止的祸患休戚，终归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