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节魂殿
王方平听得冰砚这话,转头瞧向重明,重明略略侧头,脸庞陷在阴影之中,只瞧见她那右眼,在蓬松凌乱的碎发中,露出一点微弱的反光。王方平默然一时,同冰砚轻声道:“你瞧着我,也是一具亡魂么?”冰砚嘴角一抿,轻叹一声,抬起眼,温言道:“人世如梦。清醒如何,昏聩又如何?只要好好活一回,问心无愧,生也好,死也好,命也罢,运也罢,你管他作甚。”
又调转头来,同重明道:“这世上规矩如此,道理如此,我都省得。我却未必肯低头。我虽无泼天的本事,却是不认命的。我没甚么慧根,不理会什么超凡脱俗,也不理会什么解困脱厄,但凡我认了的,管是什么人,管是什么事,一则尽心,二则尽力,再不理旁人说三道四。是以旁人只说我心冷面冷,或是不顾情面,或是不讲道理。只是孤僻心狠如我,也同你一般,有一等顾着我的人,也有一等我想顾着的人,若为了他们,一个缘字,一个情字,总是放不下的。以己度人,你那心思,其实也不难猜。若单为自己,这残破空洞的尘世,可有什么好恋恋不舍的。”
言语下,重明却已在那里低下头去,冰砚轻叹一声,道:“走罢。且再上层楼,瞧瞧是何光景。”重明听着这话,却就抬起头,缓缓道:“是啊。已然如此,倒何必执着苦缠,不如再上层楼。”冰砚也不多言,便就前头领路,沿着这大厅侧旁向上的回廊轻步而上。
走上回廊,里头却就安安静静的,没半分异响。绕一个大圈,再上层楼,却见前头又是个极广阔的大厅。这大厅高有数十丈,厅门门柱乃是两个身着长袍的翡翠狍鸮女郎。两个女郎手中皆捧着个翡翠水瓶,瓶中有水,那水喷薄而出,如虹相连,形成个半圆拱门。
这狍鸮女郎极其巨大,冰砚等缓步前来,立在厅门之下,三个人在一处,也没那女郎蹄子大。靠近大厅,放眼一看。那厅房靠门口处,放着三个成品字状的黑色圆石。那圆石形如鸡卵,只高有丈余,且表面满布皲纹,那皲纹之中,不住的望外淌着绿色的熔浆。圆石的下方,汪着一滩绿色的熔浆,上面“噗噗”有声,却是燃着三四尺高的绿色焰火。
厅房顶上,雕着一个巨大的翡翠人面。那人面瞧着与中土人物相类,浓眉大眼,长髯方面,瞧着是个四十来许岁的男子。这翡翠人面两目炯炯,径直盯着门口,王方平抬头细看两眼,竟觉着那眼睛似乎正细细打量自己,虽未觉畏惧,心下多多少少,却觉着有些不自在。
厅房内里,最里端放着一张十来丈高的桌子,那桌子后,坐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怪人。这怪人那身段形容,与人大致相仿,只腰身之下,不是双腿,却是极粗极长的一截鱼尾。那鱼尾藏在黑袍之中,不过略瞧得出个形状。这怪人瞧着像个男子,五官也还干净,只头上没有头发,却只盘着一团紫色的迷雾。那迷雾高有丈余,内里悬着数不清的肉球,那肉球当中一条长缝,冷不丁的撑开,却是颗硕大无朋的眼珠子。
这怪人端坐桌后,两手捧着本活页虚空册子。这册子恐有百来十页,每一页皆是虚空剪裁而成。那活页之上,别的没有,不过是些微微闪烁的星芒。这怪人却看得入神。许是瞧见什么心向神往的东西,在那书册活页上轻轻一点,那活页上的星芒登时“呼哧”一声,便就疾跃而出,悬在半空,霎时化作一蓬黑色的烟霭。
那烟霭之中,却就现出个如中土一般的天地。那天地之中,却见一处大殿,那大殿崔嵬巨大,内里却空空荡荡的,一没个陈设,二没个供奉,只殿堂正中趴着个异人。这异人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全没半分血色,两臂松软无力的贴在胸口。那长尾如死蛇烂鳝一般,歪歪拧拧的顺在大殿地板之上。
这怪人见那异人,却就微微一笑,开口同那异人言语起来—“怎么,你已然命不久矣了么?”那异人略略抬眼,却就望头顶的虚空处望了一眼,旋即低下头,一声苦笑—“我好得很,不劳费心。”那怪人微微一笑,缓缓道:“你若安好,怎么会开启这天枢镜?”那异人冷笑一声,翻转身,仰面瞧着头顶那虚空,好一时,才缓缓道—“我不过是想瞧瞧我家两位夫人。开错门罢了。我好得很,不用你费心。”
“我能救你。”这怪人嘴角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你这肉身,已经油尽灯枯了。你那道行,也再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你那故国旧梦,再也难圆了。你瞧瞧你这形容,不过是瓶中插花,瞧着鲜活,实则已经断了根基。何苦这般作践,你若明白些,何须如此苦痛。我传你的游仙枕,你可还记得如何…”
言语未完,那异人嗤笑一声,五指望空一捏,且听“嘭”然一声,那怪人身前的烟霭登时聚合起来,倏欻间,便就化作一粒星芒,又自沉入那虚空活页之中。那怪人乍失人影,两眉一皱,却就恨恨自语道—“凭你如何嘴硬。总要再来寻我!我知你心性,死不足畏,然心愿未了,旧梦未消,哪里就肯放手!世事世情,我偏不信,你能轻易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