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节空洞
巨人这一去，冰砚却就捏动法印，将三人行迹藏了，悄没声息的望玉虚空洞城行去。重明颇有些感叹道：“这城中魔物，显是有甚法印在身，但凡是那狍鸮人来此，定能知觉。那绿婴这般过去，定然触动消息。我看他虽个术法诡诞，但心气高傲，只怕难得周全。保不齐又在哪里弄个狼狈下场。”王方平皱眉道：“这糟心怪物！只想捉他回来，问个回去的路程。他便受些罪，那也是他自寻苦吃！同咱们哪里相干！”
当下说着，脸上又渐渐凝重，言辞中便有几分忧心—“先前楼上那地砖，瞧着寻常，实则是雕绘着上古秘文的界石。这个地方，来便来了，却是哪里再去寻个绿綍翠辇之门来？便寻着了他，他能有几多本事，怕也作难。”冰砚默然片刻，亦道：“这地方只怕真个难走。若是有这界门，他们也不至于要弄出什么云舟来。便算侥幸，再有一艘云舟，却又哪里有那机缘再碰着个通向中土的虚空洪流？想要回去，怕是有些作难。”
王方平思量一时，缓缓道：“他既敢来，自然就有回去的法子。遑论如何，都得先将他捉回来。”言语下，又有些自责—“也是我心存贪念，若不是想着那劳什子上古奇书，何至于此。”冰砚侧转头来，瞄看他两眼，好一时，却是轻轻一叹。
重明在旁默听一阵，恍惚一时，却就突然开口—“只要捉得那绿婴，回去其实也不难。”言语时，却就从袖笼中摸出一粒奇特的冰蓝色的明珠来。这明珠瞧着不甚圆，上头坑坑洼洼，多有起伏之处。虽无人拨动，那珠子亦自家慢慢的转个不停。
这珠子通透，内里隐隐可见赤红如火的内核。那内核瞧着像是一团熔浆，也没个固定形容；珠子四面，悬空浮着数不胜数的星芒，那星芒浮在珠子上下四面，瞧着似乎散乱无章，然下细看去，竟与中土神州的星空几无两样。
冰砚侧头瞧去，细看一阵，也认不得，诧异道：“这是个什么法宝？如何凭它便可回还？可有什么来历？”重明将那珠子轻抚两下，缓缓道：“这珠子唤作九灵太妙益地图。原是王母授虞舜之宝。可为中土之门。遑论身在何处，有此物在手，都可回还中土。只是门且有了，还须得有个开门的法子。若是捉得那绿婴，只要问出咒法，咱们便可回还了。”
王方平听她一说，将那珠子细看一阵，叹道：“想不到你竟有这许多罕世古宝！一件件的，我竟闻所未闻。只是也奇了。我家下原也有些耳目，何以如你这般的门户，我家竟一毫不知。”重明听得他这话，却是嘿嘿一笑，缓缓道：“这东西好是好，可惜却是贼赃。咱们怎么好四处炫耀？自然要识趣些。”
王方平“啊”得一声，诧道：“贼赃？这却是从哪里盗来的？”重明微微一笑，道：“也不怕你笑话。咱们这族中的大半法宝，不是鸡鸣狗盗得的，便是强取豪夺来的。这益地图，与那八景舆一般，其实都是昆仑山的。这两件宝贝，在我家也久了，何年何月得的，那也说不上来。如今口口相传，说是那昆仑山的道士行事不端，有悖天理，以至于洞天坍塌，门下重宝自洞天之中抛撒下山，散落在昆仑山中各处。那山中的蛇虫鼠蚁之辈，飞禽走兽之类，得了上古之宝，演化成精，恐昆仑山的道士寻上门来，便就带着宝贝四散逃亡。可巧咱们祖上碰着几个，将那妖精杀了，那宝贝便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我家门户。”
言语时，将那珠子轻轻一抹，那珠子便就陡然铺开，竟就此化作了一张黄绢横幅。王方平探头看时，却就见那绢帛上绘着中土地图。只是九州之外，又另有许多山川河岳之界，却在中土海外。
重明轻抚卷轴，脸上却有些悲凉神色—“这昆仑声名在外，重宝失落，却从来不敢与人道，生恐旁人听着了，更要四下搜罗。可怜他一门传了多少世的宝物，就这般散了。也不怕你们知晓，我这身上揣着的，那昆仑法宝，何止这一两件。只是贼赃易得，法门难求，他家宝贝，我经手的也多，只不知那运用窍门，不过当个寻常法器起用。内中玄奥，却是不得窥探。那玄微精妙之处，我族中多少人都试过了，能验出来的，万不及一。便问着了其效用，却没那神通驾驭。拿在手中，实则也无用。”
又转头瞧向冰砚，似笑非笑道：“我族中人等，将这些个无用的器物看得极重，代代相传，从不肯许人。其实和氏玉璧，在顽童手中，与石块何异；疗绝症、起沉疴的救命良药，与猪狗吃了，又与那隔夜的馊饭有何两样？天道无常。世上焉有尽如人意之事。这天下之宝，自然都是天下人的。便是人间，也有句旧话，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可这等粗浅的道理，却又有几人看破？”
王方平细看两眼，却就从中找着了自家洞府所在之地，细看一阵，自言自语道：“有这宝贝在手，却是哪里去不成？”说着听重明那一席话，摇头道：“话虽如此。这等宝贝，明知无用，那瞧着也叫人心下欢喜。哪里就好轻易放手。舍得二字，人人会写，却又有谁会做？那盖世的法宝，不给子嗣，难道要给不相干的闲人？慢说你那族人，便是我，只怕也舍不得。”
重明微微一笑，将那卷轴一扯，那卷轴“噗”然一声微响，又自化作一粒珠子，在重明掌心转得两下，便就沉入掌心之中，不见个行迹。重明抿嘴笑道：“旁人如何，我不得而知。我却很是舍得。”言语下，调转头去，瞧了瞧冰砚，轻声道：“少小之时，总有许多事，心里挨挨拶拶的想着，眼里躲躲闪闪的盼着，却不能成事；又有许多人，偷偷念着，风里雨里廊下窗前挑着夜灯苦苦的候着，又暗暗怨着，春日里秋日里绵绵蛮蛮的望着，却不能相遂。我只认作自己未肯尽力，道行未及顶端，法宝未至化臻，成日里把自己恨着，逼着，消磨着，魔怔着，总是苦修奋进。孰知终至于一日，冠盖一时，放眼望去，家下无比肩之人，族中无并提之瑧，蓦然回首，身前身后，那未穷之事，林林总总，却是更胜往昔。那苦等的人，未及一声道别，也已然永别。也好教你得知，事成与否，其实未必便是力有未逮。人之为人，总有缠身的桎梏，你也说不上是为了哪一端，这里也纠缠，那里也纠缠，这头放不下，那头舍不了，直至终了，如我一般，孑然一身，才知这尘世的种种，竟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