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住猴子,冰砚左手捏起法印,口中轻诵咒言,立时将众人身形遮掩过去。堪堪收拾,那正殿之中,却就见扑出两个皮干肉瘦的人来。一个身形瘦削,脸面黑红,穿着个绯红长袍,头顶戴着一个黑布帽子,帽子正面嵌着一块晶莹透亮的黑玉。一个脸面发青,罩着一件青灰色的长袍,蹬着一双灰黑色的木屐,披着一领深灰色的兜帽斗篷,头发绾着一个高髻,插了一根黑玉簪子。
那带帽男子立在殿门,两目四望,厉声斥道:“来者何人?竟敢盗取我家玉膏丹木?”那披氅汉子立在他背后,冷笑道:“既然是贼。哪里敢现身。你吆三喝四的。他岂不跑得更快?你要捉贼拿脏,自然要拿出本事来!”那带帽的暼他一眼,从袖笼中掏出一根烧火棍子来,也不多言,也不咒印,只望空一抛,那棍子“砰砰”一通乱响,霎时裂作无数指头大的焦炭,那焦炭撒在半空,竟好似蜜蜂儿一般,发出“嘤嘤嗡嗡”之声,四下里只管乱窜。
那焦炭漆黑一点,既无耳目,又无鼻子,只在那殿前一阵盘旋,便就齐刷刷的朝冰砚等人飞扑过来。其飞扑之时,那碳上“兹兹”作响,竟就此扯出数尺长的火焰来。冰砚看得真切,左手捏出法诀,右手望空一指,其指尖“簌簌”数声,登时疾射而出一股霜风。那霜风一裹,那焦炭上的火焰霎时熄灭,一干焦炭“噗噗簌簌”跌落一地。
术法一动,身形自现,那带帽男子看得真切,两手一拍,冷笑道:“这些尘世肉虫,果然不知天高地厚,自谓有些手段,便要来这上古秘境作贼!”但一拍手,那地上的焦炭碎粒便就“突突”作声,滚在一起,首尾拼接,只一霎时,便就化作了一只三四丈长的焦炭蜈蚣。这蜈蚣首尾俱全,只那两排长腿不是焦炭,却是烈火。其颈项之下未远,尚且生着一对烈火飞翼。变化甫成,这蜈蚣立时仰头窜起,两翼扇动,望着冰砚猛扑下来。
苗璧泉见那架势,心下骇异,下意识的往后退开两步。王方平看得真切,暗中捏起法印,侧头瞧向冰砚,想着先时见她施展过的法术,略作思忖,只当她要放出神剑;孰知那蜈蚣扑来,冰砚两足稳立,竟是纹丝不动。那蜈蚣堪堪扑到头顶,火焰未至,浓烟已经喷扑上面,王方平捂住口鼻,却见冰砚嘴角微微一抿,左手法印,右手往前一伸,竟一把轻轻巧巧的捏住了那蜈蚣的脑袋。
也不见她咒言,也不见她施法,不过抡起那蜈蚣轻轻一甩,且听“嘭”然一响,那蜈蚣霎时化作一条焦炭锁链,“嗖”然一响,便就如恶龙出海,朝那两个男子急窜过去。这锁链来去如电,快不可言,那带帽男子“哎唷”一声,未及避让,霎时被拴了个瓷实。那披氅汉子一声怪叫,撇下同伴,转身便跑,然两脚堪堪离地,那焦炭锁链之上“噗”然一声,陡然喷出一火网,劈头盖脸猛然一罩,一抖一收,便就如网鱼一般将他网罘其中,不得脱身。
这披氅汉子失陷被困,登时尖叫起来—“你不是自诩玄功盖世么?怎么一个照面,便就做了阶下囚哩!”带帽男子哪里同他答白,竖起眼睛,瞪住冰砚,骇然道:“你是哪里来的仙人?竟有这等本领?”那披氅汉子闻声而知雅意,立时接嘴道:“仙姑饶命!这腌臜汉子有眼不识泰山,同我无干哩!”
冰砚略上前两步,四看数眼,并未同那披氅汉子答话,瞧向那带帽汉子,缓缓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此作甚?”王方平皱眉道:“我看他们不像人。只怕是些精怪。”那带帽汉子神色畏葸,瞄了瞄王方平,低声道:“神仙府邸,何来精怪?咱们真身原是有些灵通的石头,得了真仙点化,在这里硃火城中谋个生计,作个丹奴,做些洒扫活路。原是清白出身,同外间那些个精怪可不是一路的。”
那披氅的汉子亦赔笑道:“咱们在这城中,小心翼翼,兢兢业业,消磨多年,扫地浇花,并不作恶。那仙家去了多年,咱们也只是恪尽职守,将这旧城看着,并没有逾矩。仙姑万不要将咱们当成外间那些个鲜廉寡耻的妖精。”
冰砚将他两个上/下打量一阵,又问:“除却/你们,还有几个丹/奴?除了丹/奴,可还有旁人?”那汉子低头道:“硃/火城中,原有九个/丹/奴。有一年丹炉迸裂,坏/了事,去了三个。如今还有六个。咱们两个日/常皆在正殿,供奉上/香,洒扫/清洁,再顺便门口浇花,并无别的差事。还有四个,都在藏/魂/楼里当值。除了丹/奴,城中原有好些应卯的巡守。只是年成久,好些巡守石/胎/破碎,灵/气/散/佚,渐渐断/了灵性,已经成了石像。
冰砚点点头,又问:“说了半日,你们难道没有姓名?”那戴帽汉子低声道:“咱们原是石像,并无姓氏。当日仙真为着方便呼唤,与我们赐了名字。我唤作丰车,字观神。旁边这个,名最胜,字载形。”听着这名字,王方平有些惊讶,却就问他,观神不敢隐瞒,老实道:“另外四个,一名善达,字逍遥;一名晃夜,字正见;一名始元,字曜明;一名上真,字缥缈。”
王方平听了答言,默然片刻,缓缓道:“那死了的三个,叫什么名字?”观神暼了载形两眼,迟疑一时,答道:“一名空云,字源清;一名水月,字流洁;一名电光,字湛然。”王方平又问道:“他三个的尸首如今在哪里?”观神犹豫片刻,指着正殿后方,道:“丹炉崩裂,他三个身子崩坏得厉害,断手折脚的,分不开来,如今都放在一处。”
王方平缓缓道:“你领我去瞧瞧。”冰砚听得这话,五指捏动,收了拘禁。那观神载形见识过她的厉害,哪里还敢心存侥幸,只得前头带路,从正殿过时,却见那殿中立着个三四丈高的纯金神像。这神像与人间所见不同,其身上的穿戴,不是雕缕琢磨而来,竟真是丝帛裁剪,金玉装饰。下细看去,那峨冠飘带,云锦绣衣,真个是文彩光鲜,莫可名说。其腰间系着碧绿腰带,上头挂着十来个翡翠铃铛,个个有巴掌大小。
神像之前,立有神案,上头放着个青铜方鼎,内中无物,不过立着三团火焰。那火焰皆如人形,盘腿坐着,瞧着正个打坐。观神低声道:“此是无上之圣,太真王夫人之像。”王方平听闻,不等招呼,便就径直上前,跪在鼎前的蒲团之上,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苗璧泉嘴角一撇,却未上前,想来是自知无缘,这客套便就省了。
冰砚缓步上来,却也磕头见礼。礼毕,观神领着众人从神像背后的后门过去。这后门出来,却见前头立着个奇奇怪怪的阁楼。这阁楼立在后院正中,圆顶方身,下面四四方方的,四面墙上,开着四个圆洞门。这阁楼瞧着也不甚大,只阁楼穹顶上不知放着个什么东西,抑或是明珠,抑或是明灯,从屋顶漏下溜圆一段光柱,那光柱在阁楼正中,从门外看过去,只见一根耀眼光柱,旁的竟全然瞧不实在。
比及观神领着众人走过去,但一跨入那洞门,眼前便就豁然开朗。外间瞧着不过两三丈见方的一个阁楼,这一进来,竟是个巨大莫甚的丹房。这丹房上面是个浑圆穹顶,下方却也是个浑圆的深坑。阁楼的四个门洞之下,皆有一道十来丈宽的石阶通向丹房最下方。苗璧泉上下打量一阵,细看一时,脱口道:“敢情这是个蛋?这房子的四扇门开在这蛋的中间哩!”
丹房最下方,环着一圈水渠,只渠中无水,却蓬着丈余高的白色焰火。焰火灼灼,将个丹房照得四壁透亮。那四壁之上,雕有许多巨大的女神之像。这女神身披璎珞,臂膀肩头皆绾着飘带,或抱琵琶,或横玉笛,一个个舞姿婀娜,神态飞扬。女神之像甚伟,苗璧泉暗中比划,自己那瘦小身段,尚不足那女神指甲盖大。火焰之光从下而上,映照在面,几个女神原本娇艳端庄的面目竟被衬得有些狰狞可怖。
阶梯两侧,雕饰有巨大的蟠绕卧龙,龙身如虹,龙鳞如盖,瞧着极是壮丽。石龙侧畔,另有许多草木、异兽的雕饰,或是一蓬莲叶,或是数条跳水锦鲤,又或是数只过水的飞鸟。因是年成久了,那石像瞧着形状已经有些模糊,许多细微处已然化得难以辨认。苗璧泉跟着冰砚,沿着阶梯缓步下去,经过一处,有一枝石雕莲花斜攲过栏,苗璧泉下意识的伸手摸了一把,那石雕莲花瞧着粗粝,触手却光滑细腻,且还有些温润,竟如美玉一般。
丹房最下处,乃是个十来丈见方的圆台。圆台与阶梯间架着四座白玉拱桥,火渠便在桥下,燃得“兹兹”起声。步于桥上,苗璧泉但觉两耳之中有些微微耳鸣,仰头上望,那穹顶之上却见悬空垂着一根光柱,那光柱也奇特,垂下离这圆台还有三十来丈便生生顿住。光柱之中,隐隐约约可见蟠着一条巨龙在内,只影影绰绰的,不过略具形容,凭是如何细看,也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