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依然领众人循重明先时指点而行。前车之鉴,冰砚愈发小心,放出幻术,将众人行迹掩去,一行沿着神殿后面那斜坡向上而行。这斜坡上的石道大半坍塌败坏,越往上走,两边的石墙便愈见残破,将出神殿,却见后门的门梁都摔在地上。步出左侧后门,却见前方是个缓坡,缓坡半中,斜插着一块巨石,这巨石瞧着像是远处山上折下来的峰顶,被抛在了此处。
这巨石正中,乃是一个环形石塘,那石塘径长三十来丈,周围砌着十来层石阶。石塘中间,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褐色巨石。石塘四面,立着七座祭坛。那祭坛形如“金”字,高不过十来丈。这金字祭坛四面皆是台阶,顶上四四方方的,只有三四丈见方。那祭坛顶上,一半之地,都叫一张祭台占了去。那祭台之上,无一例外,皆放着三个巨大的灰石盘子。那盘子之中,放的不是牛羊牺牲,不是瓜果供奉,都是中土人类的尸骸。
那盘中的尸骸,有男有女,皆是三四十来许岁模样的人物,一个个被洗剥干净,如螃蟹一般捆缚在盘中。这些人类,虽则亡故,然皮肉看着未曾变色,像是新殇未久。那脸面之上,五官扭曲狰狞,显见生前曾经苦苦挣扎,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活罪。那重明飞廉皆是心狠手辣之辈,睹见此状,却都有些惊讶。重明瞄得一眼,忍不住摇头叹气。飞廉看在眼中,略迟疑一二,亦道:“可怜见的。若落个干脆也罢了,我看大半都是被吓死的。我一个妖精,看着都有些不落忍。”
祭台之畔,皆站着个身穿长袍的道人。只是这道人远远看去,虽个身段与人依稀相识,头顶生着的,却是一张蟑螂般的面孔。那脸面光滑可鉴,略带金色,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长满了七八寸长的触须;又戴着个小巧的赤金宝冠,宝冠左右还有两根奇长的雉鸡尾羽。这长袍妖道瞧着与蟑螂相仿佛,却又生着八条黝黑锃亮的螳螂刀臂,长袍底下,又密密匝匝的生着十来条如蜘蛛腿一般的虫足。真个说不出是个什么妖物。
这些个妖物在那祭台之上,手舞足蹈,正个吟唱咒言,吟诵之时,那石盘中的尸骸便就应声发光。那尸骸上的光华如虹飞起,在石塘正中汇集,化作一个淡金色的光球。冰砚驻足细看,这才惊觉那石塘中的巨石竟拼出了个人形。只因这人形有四条臂膀,先时才未曾看分明。那光球光芒四射,正就浮在这巨石人形的胸口之上。
重明走近两步,下细端详一阵,颇有些惊讶,同冰砚轻声道:“这些个妖魔,用生灵献祭,却是要将个亡魂复活在那石头中。你看那魂灵之珠如今这般大了,不知祭祀了多少人哩。”葛年看着,听着,摇头叹息—“真个作孽。”
巨石侧旁,另有一片倾斜的草地。草地上立着一个巨大的蜂巢之塔。那蜂巢塔金黄透亮,瞧着像是琥珀修建而成。蜂巢孔洞之中,大半都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雪白虫卵。那虫卵外壁厚薄不一,厚的瞧着像是温玉雕琢而成,里头朦朦胧胧看不分明;薄的看着像是水晶打磨而成,里面藏着的幼虫头尾可见,那形容与祭台上的长袍妖道看着一般无二。
蜂巢塔下,既有成行成列的守卫,又有逡巡往来的苦工。守卫与长袍妖道虽生得一样,却都穿着金色甲胄,若不细看,真个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金色蟑螂。那苦工衣衫褴褛,却都是些鼠头人身的怪物。
蜂巢往上,与冰砚等立身处略近些的地头,另有几块巨石。这巨石远不如斜坡半腰处那巨石大,也有大有小,大的不过二十来丈,小的不过数丈。这巨石之上,皆按石头大小建有高屋,彼此间以游廊相接。只是这高屋游廊,功用与中土建筑相类,那构建与装饰却又大相径庭。
这些个高屋,大半是仓储之所,那屋子高大,有户无门,有洞无窗,里头堆放之物,往来之人,一目了然。冰砚等放眼看去,那屋子里撂满了水晶箱子。那箱子里的东西奇奇怪怪,不一而足,别的也罢了,只是数百具中土人类尸骸,放在水晶箱中,瞧着未免叫人毛骨悚然。内中那往来之人皆是那鼠头人身怪,这些个怪物显是将这中土人类与旁的禽兽鱼虾视为一类,胡乱塞在一处便罢了。
那鼠头人身怪往来之时,彼此也言语,冰砚等皆是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隐约也都能听个大概,或是商量堆砌箱子事宜,或是争执登录账册职责,又或是哀叹劳作之苦,奔波之累,不一而足。冰砚细看一阵,在这斜坡乱石之中,寻出个隐蔽之地,嘱咐众人勿动,独自去那高屋之中。葛年劝她谨慎些,本欲与她同往,冰砚只是坚持—“人多了,行动反倒不便。不必如此惊扰。我去去变回。”重明皱眉道:“那里头不过是些无用的废物,你去作甚?”
冰砚朝她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将身一晃,便就化作烟霭去了。飞廉见她去了,低声嘀咕道:“这丫头大胆得紧,天不怕地不怕,行事竟没见她谨慎过。这等地方,一个人,说去便去。先时在那大殿动手,也不与咱们知会一声。只是逞强。”又同惊蛰道:“你这师父拗得紧,你也不说劝劝她。这等性子,将来只怕吃亏。”惊蛰瞄她一眼,却哪里同她答白。
赊月与众人皆不甚投契,原少言少语,这会子却同飞廉道:“我倒觉着她小心得很。但凡行事,又是细致,又是周到。”又同惊蛰道:“也是她,做甚么我都觉着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便不言语,我也莫名放心。”
几个正言语,眼前烟气一晃,却就现出冰砚身形来,只是她现身出来,身旁却就见提着个鼠头人身怪。这怪物满脸惊骇,一张嘴张得老大,嘴角的长须哆哆嗦嗦的抖个不住,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左右乱瞟,将一干人等看了又看,瞪了又瞪,只是上牙敲下牙,下牙打上牙,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众人讶然间,却见冰砚将这怪物望地上一放,转过头来,同众人温言轻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弄个他家人来,好歹问些底细。”飞廉听闻,却是摇头叹道:“这等蝼蚁一般的苦力,知道甚么!哪里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怕不是白费心力!”重明白她一眼,道:“又不是要问他家甚机密之事,问出来历,那也强过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