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微微抬眼,略瞄得一眼,并不作声。那烟霾怪嘿嘿一笑,缓缓道:“你困在这里许久,可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可知道我是何来历?”白泽神色漠然,全然没个动静,这烟霭怪倒也不以为忤,伸手在那枯骨之上轻轻抚摸一阵,缓缓道:“这具枯骨,是我旧时的真身。我姓扶,名司马。我那出身之地,唤作双曜地界,与这中土地界,相隔无万之遥”
“若在无月之夜,仰头东望,你们也能瞧见我那故土。我故土那高悬在空的双日,中土唤作角宿。”扶司马摸了摸骸骨头顶的犀角,脸面上突然有些悲悯之色,“咱们那地界的生灵,头顶都生着硬角。我们与中土之民不同,咱们那里地广人稀,千里沃野,不过住着一两族人,各族人口也寥寥,多的数十,少的不过三五。那山林之中,田原之中,四季皆有瓜果,双曜之民,从来都无饥馁之忧。”
“饱食之余,地界各族族人皆法自然,养真元,逐冲虚之道,以长生为念,以无为而治。太太平平的,不知过了几多年月。直至一日,那天上突然崩出一道虚空裂纹,从中落下个道人来。这道人乍然来此,于双曜地界各处游历,弄出些阴阳五行的法术来。把这双曜地界各族之民都唬住了。各族人等,奉他为王,齐聚一处,为他筑了一座石城。这人在石城之中,测算星宿,卦验阴阳,起了一扇虚空之门。”
“那大门开启,里头却就蜂拥而来许多同他一般无二的道人。”扶司马讲到此处,突然低下头,两眼瞧向白泽,“这些道人过得虚空之门,不问青红皂白,口中呜呜哇哇嚷个不休,见人便杀,那石城之民,几乎被斩杀殆尽。我生逢其时,不过一两百年的岁数,正在城中学道,当时侥幸可以藏身,这才逃过一劫。”
“我藏在城中,见着那暴行,满眼皆是鲜血,真个觳觫难禁。惊怖之中,既没有救人的勇气,也没有逃走的胆气,只顾藏好,一动也不敢动。我便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杀了我的师父,杀了我的同门。你听着的,不过是‘师父同门’,这么寥寥四字,轻飘飘的,哪里知道于我而言,这四个字有多沉重。”
“我师父其实年岁也不大,不过比我年长四五百岁,修道也不过略有小成。他颜彩轻润,精爽秀洁,风姿高邈,原是个极风流的人物。平日里同我们讲道,捃摭道机,断核真假,温文儒雅,敦敏谦谨,既是良师,又是益友。我初入门时年纪小,胆子也小,离了家人,晚上思亲,长是以泪洗面。师父瞧着心疼,在他屋子里的暖阁里头,给我铺了一床褥子,怕我不敢出门起夜,还与我弄了个尿盆子,他那样一个人,也没嫌弃。碰着下雨打雷,他就点上亮,叫上几个同门,在他屋子里谈道。说是谈道,其实也没说些正经经文,不过弄几碟果子,吃一会子茶,说些个闲话,若是觉着冷,还要吃些蜜酒。师父酿着好些个果酒,酸的甜的都有。吃了酒,脸热头晕,没一会儿就困了。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什么雨,什么雷,竟也就不怕了。若隔得久了,倒还盼着下雨。师父这性子,咱们门宗上下,无人不爱,无人不敬。孰知那一日,不过打个照面,便被人一把火烧成了灰。往日里口灿莲花,那时却也不过一阵哀嚎。那粉妆玉琢的形容,烧将来,也不过一抷黑灰。”
“我那几个同门,有两个比我大些的,原有些桀骜,仗着蛮力,横冲直闯,没甚礼数,又爱胡闹,也是出名的。今日同人抢了固魂草,明日被人夺了培元果,打打骂骂,师父不知替他们赔了多少。只一件,他们虽在外面要强,对咱们几个同门兄弟,却有几分情义。我幼时机缘巧合,在石城外的室女峰挖着一株感神草,因年少无知,不知持重谨慎,被人瞧见夺走。彼时师父外出未归,两位师兄与我出头,却是被人把手脚都打断了。他两个不曾怨我,见我啼哭,反倒宽慰我来。同门里头,还有一个与我年岁相仿的,他比我入门晚些,最是顽皮。一刻都坐不住,他能有几多岁数,字都未及认全,便悄悄藏了师父的丹书,偷偷的去丹房烧丹。若不是我有些警觉,告诉了师父,怕不把咱们的法馆都烧成了灰。可就这么些人,便有些不端处,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便算不勤勉,到底也还有些好处。那一日这些个道人来了,老的也好,小的也罢,管是谁,统是一把火烧了。这些道人,熟稔烈火之术,不过动动指尖,念两声咒语,劈头盖脸便是一团火滚下来。咱们两曜地界之民,不过通晓些催发之法,延年益寿之术,何曾知道这伤人夺命的法子,平日里也无人作恶。更没个防备可言。哪里抵挡得住。不过一日,那石城便烧了个干干净净。当日情景危急,我那师弟见势不妙,强行塞了我一粒藏形丹。我才得以保全性命。我苟活在世,师弟却叫他们给烧成了一蓬灰。我有时也会自悔,若当日没去告发,师弟那一炉子丹药都能炼成,说不定咱们都能侥幸逃脱。”
言语及此,这扶司马却突然安静,他脸面虽在,两眼之中却早已瞧不出什么悲喜。“藏匿久了,听得这些道人议论,我倒也略略听了个大概。原来这些道人,皆是中土地界修真的之士,居在中土王屋山小有清虚洞天。这些个道人,自诩玄门正宗,生平所为,便是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咱们双曜地界的族人,身形样貌,正是中土所谓的五残魔。”
“咱们在这些个王屋道士眼中,不过都是些还未炼化得成的魔物。一旦炼法有成,便会去中土地界兴风作浪,祸害生灵。为了中土安宁,为着防患于未然,这起王屋道人,便就将咱们双曜地界之民杀了个血流成河。”扶司马言语时,冷冷淡淡,漫漫漠漠,全然没个起伏,似乎这旧事与他也没甚关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