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节幽魂
一干人等,瞧着这行止,皆有些摸不着头脑,云城心下隐约猜着几分,侧头瞧向少君,却见他平静恬淡,并不见个异样;忖度间,那扁舟乘风破火,悠然而前,行之一时,便就到得这巨野台的正殿上来。
这正殿原有万般气象,如今外围如台下一般,已然烧作一片火海。只正殿大殿顶上,盖着一层霜风凝结而成的罩子,将这殿宇笼罩于内。无数火舌立在那霜风罩子外三、四尺处,吞吐跳跃,如妖如魔,令人视之可怖。
少君这扁舟翩然而至,如入无物之境,跹跹然荡而入内。众人立在舟上,放眼看去,这殿中却也没几个人。大殿正中的井台金椅之上,端坐着宁不知。他四腿盘踞,披着件金边宽袖对襟鹅黄长袍,系着一围穿珠垂緌的雪白玉带,戴着顶亮晃晃的攒珠累丝金冠,瞧着神秀辉煌,竟像是个朝堂上的帝王。
殿宇之下,别的人物没有,只有两个打扫尘灰的童子。一个身量高些,瞧着如人间十三四少年,面容也还稚气;一个身形瘦小,只有八九岁光景。两个童子手中捉着拂尘,只管扫那廊柱上积着的尘灰。廊柱下原放着许多石头火盆,里头燃着数尺高的焰火,如今焰火熄灭,火盆里头只得厚厚的一层絮絮软软绵绵沉沉的灰烬。
两人清扫时,头顶时不时便传来震雷响动之声,雷声动时,那梁上便簌簌作声,扬起一阵阵的霉灰来。那两个童子经历惯常,但凡听得声响,立时便扯起袖子遮蔽脸面,望一旁避让—宁不知端坐上头,却是纹丝不动。
那年幼些的童子避让两回,却就扯着那年长些的,悄声低言的问道—“都这起光景了!却还扫这灰尘作甚?”那年长些的迟疑一回,在他头顶轻轻一拍,慢吞吞道:“横竖是咱们的功夫,早作了不算冤枉,作迟了却要受罚。何不痛快些,早些扫干净了?咱们在这殿里,还有几百年的光景煎熬,可有什么好啰嗦的?”
那年幼些的哪里听得明白这言外之意,愣了愣,回头暼了一眼宁不知,他虽未曾知晓那年长者的苦心,却也知道不能造次,不敢乱说话,只得捉了拂尘胡乱挥扫。只是扫得两下,却见那年长的盯着个角落只管发呆,心下诧异,抬眼看过去,却见那旮旯里头,却就滚着一颗指头大的金珍珠。
那年幼些的看了两眼,疑惑不知其故,推了他一把,那年长些的却就伸手将那珠子拾起来,托在掌中,哽咽道—“从前尊上那金冠上少了这么一粒珠子。人人都疑心我。旁人家富足,独我家贫,将我审了又审。谁承想这珠子竟自家滚在这里…”
那年幼些的“啊”了一声,瞧了瞧那珠子,望了望头顶,又探头看了看门外,迟疑一时,吞吞吐吐道:“这么个时候,你还理会这事端作甚么?你看看外头,当日审你的管事,如今只怕已经成了一堆…”话没说完,却也晓得造次了,底下的话便噎了回去。
“你怕么?”大殿上突然响起了宁不知的声音,“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我不怕。”那年长些的孩子吓了一跳,四蹄收在腹下,朝宁不知跪了下去,“尊长在这里,自然无有可虑。”
“我倒是有些害怕。”宁不知突然笑了笑,他身子慢慢的前倾,“你看我的头冠,可戴正了?”那两个童子未及发话,他却又抿嘴一笑—“我已经着人去请白矖螣蛇的援兵了。可去了这许久,竟没了动静。来是不来,我可也没听着个准信。”
“这些羌老子弟,安享富贵,自在尊荣,悠悠不知几许岁月了。四体不勤,一个个惫懒不堪,哪里还能与那天镜国的妖魔邪祟一争高下。”宁不知对自家那羌老子弟,似乎早已经失望透顶,“明身土缠,诸如此类,又都是些贱民后裔。能有几分本领?真个对敌,不过是些枉送性命的冤死鬼罢了。你看,我在这里坐了这许久了,也没个传话的。莫不是连传信官都死在路上了么?”
那年长些的孩子听得这话,不过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曾说。那年幼些的却“啊”得一声,畏畏葸葸道:“尊长既不放心,何不早作打算?何苦还坐在这里…”话没说完,那年长些的便忙扯他袖子,低声叱道:“你浑说甚么!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宁不知见他两个这行止,却是嘿嘿一笑,将手一摆,缓缓道:“你们去罢。自家寻条生路。今日若咱们胜了,我也不来与你们追究。”那年幼些的听得这话,一双眼睛登时鼓得溜圆,一下子便跳将起来,那年长些一把将他拉住,发急道:“你作甚么?咱们太玄都何曾吃过败仗?便有万一,那咱们也得与巨野台同生共存,岂有奔走自顾的道理?”
那年幼些的孩儿脸色刷白,颤声道:“好哥哥,尊上都许咱们走了!都说将来不追究了!你何消再说这些话。这火燃成这样,我瞧着害怕得紧。咱们去罢。这殿后分明还有小道,咱们早一刻走,说不得还能捡回一条小命。”争辩两句,见那年长些的不为所动,扯开手,却是撇下那年长的跑了。那年长的瞧着他瘦瘦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后头,却是忍不住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