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辙痕,你会知道这里曾经驶过一辆马车;看见废墟,你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繁荣;但我却什么都不曾留下。”白泽突然伸出了手,他的手掌中心,慢慢的现出了一块晶莹通透的虚空碎片。这块碎片显见是被施展了术法,虚无的表面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看起来像是一块不甚规则的水晶石。碎片的中间,却就立着个指头大小的亡魂。
“我不想活成郁单世界里的一块永不磨损的墓碑。”白泽五指一捏,那虚空碎片便就沉进了他的掌心;他慢慢的转过头,瞧向胡不与和何不为,“他得成为我的印记。我要留下他,让他记得我所有的故事。他的憎恶,他的仇恨,他的痛苦,会让他永远都忘不了我的一切。只有无休止的折磨,才会让他刻骨铭心。”
白泽话音落时,他的身体便突然倒在了笼条上,歪剌着脑袋,身体软塌塌的倒着,像是陷入了沉睡。何不为被他这一通话正个弄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见他突地没了声气,给吓得寒毛直竖,扑在笼条上,朝近一些的胡不与道:“怎么就倒下去了。你摸一摸,可还有气没气…”
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啐得一口,皱眉道:“浑说甚么!尊上事宜,若有安排,听从吩咐便是;若无调度,安静守着便是。岂能动手动脚。”何不为忐忑道:“别的也罢了。这会子我心头跳得厉害。你摸摸看,我心下安定些。”胡不与瞪他一眼,缓缓道:“尊上行事。我虽猜不着。但左右有他的道理。你不是不怕么,这会子怎么倒怕了?你若不放心,自家生得有手。横竖别使唤我。”何不为听得这话,却是有些诧异,上下打量他两眼,诧然道:“你何时变了性子?竟这般乖巧了?”
他两个低声嘀咕,那边少君却突地轻轻挪到笼边,贺云城与他近些,他伸出手来,朝贺云城摆得两下,云城会意,贴身过来,靠着笼条,一把将他握住。云城虽个心下会意,但知其作为,却不知其何所作为。正个迷糊,手掌陡然一凉,少君那身上陡然扑出一道巴掌大的白影来。那白影顺着两人臂膀,径直奔赴过来,一头扎进了云城耳朵眼里。
云城但觉脑中“嗡”然一响,猛觉身子陡然一沉,素昔这健壮的身子突地变得好似石头一般沉重。诧异之下,但觉魂灵轻飘飘的,竟就此从肉身之上飞了起来。那笼子困得住肉身,却困不住魂灵。云城略略一动,便就从那笼子中穿将出来。
飘落在地,云城骇然四望,周遭人等或彼此对望言语,或独自黯然神伤,似乎都不曾知觉云城的魂魄离身。云城心头惊骇,侧头瞧向少君,却见他紧握自家手掌,两目紧闭,全然瞧不出个神色;再望远些,见月庭抿嘴靠着那笼条坐着,虽没个惊惶失措的形容,倒也未见有几分精神;再探远些,却见苏眷两目眯缝,正个惊疑不定的将自己上下打量。
云城见她似乎能瞧见自己,顿时心下欢喜,正待朝她飘近些,脑中却突地响起了少君的声气—“不必言语,她听不见的。你别这般心绪浮动,收敛些,眼观鼻,鼻观心,似平常一般平心静气。这身子便交由我来调度。”
云城听得这话,哪里还迟疑,立时宁心静神,但凭这魂身的四肢百骸放松下来。才刚松懈,这腰身陡然一弯,却就同飞马一般四肢在下的飞将起来。这魂身飞得轻快,翛然飘飞,好似柳絮随风一般轻软无力。
掠将出去时,云城从那门环上暼见了自家形容—哪里是什么飞马,却是一头四足五爪的白龙。但这一眼,只是瞧得云城一颗心“咚咚”乱跳—虽个魂魄离身,那肉身中的知觉,魂灵却也一般能感知感觉。
白龙扑下高台,飘在船头甲板之上。巨船船头下方立着一个鹰翅燕尾的女妖玉像,这玉像约有十来丈高,乃是以各色美玉雕琢拼凑而成;从上下望,但见这女妖的一头赤红长发,虽是玉雕,瞧着却像是要随风摇摆。
船头船舷之上,隔三差五的坐着一个半臂长的凤凰玉雕,那凤凰色彩各异,形态不一,或如朝霞之姣姣,或似夕阳之灼灼,或飞或舞,或停或卧;个个都是精巧绝伦的物件。
船头最高处,正是高辛曦的位置,一干凤凰族人为敬尊崇,将那地方筑高数丈,正面壁上雕花缕草,正中偌大几个中土文字—“仁义礼德信”。高壁两侧,才是登高而上的船梯。
高辛曦如今稳坐高台,身前一张玉案,左右各有一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放着些圣言仙书,一张桌子上放着些琼浆玉露。这高辛曦面如冠玉,似乎人间三十来许岁男子,留着长髯,两眼明澈通透,看着十分精神。其身前站着个宫人,宽肩细腰,头顶戴着一顶金冠,脸面如白玉般明净。
白龙落在这高台侧旁,那高辛曦一无所觉。且见那宫人正个朝他进言—“巨野台果然没甚聪明人,内中道法高手大半远出迎敌。其麾下各族,不过留下了些许少年道人,也有名宿,但一来老甚,二来都是安享尊荣的,想来未必还有旧日本领。我着人弄了个名帖,谁家还有何等人物,如今都在这册子上,其声名如何,平素性情如何,曾有功绩几何,皆备得详细…”
高辛曦听得认真,正个点头,那宫人却突地“呃”得一声,猛然一把掐住了自家脖子,两膝一软,“咕咚”一下,便就跪在了高辛曦身前。事出突然,高辛曦骇然站起,正个惊疑不定,那宫人喉咙里头漱了两下,“齁齁”两声,便就突然咧嘴一笑,跪着的身子微微一侧,却就一屁股侧坐了下来,手臂撑着甲板,望着高辛曦轻笑道:“这伢子,细皮嫩肉的,瞧着娇贵,怎么这肚皮里全是火。没得烧得我口干舌燥。”
高辛曦听他说话,显得唬了一跳,两眉紧皱,单手捏出个法印,低声叱道:“你是谁?却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在我天镜族人身上胡作非为!”那宫人嘿嘿一笑,也不坐起,却是轻声细语道:“中土之中,有几句话。却不知国王可曾耳闻?”高辛曦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只管将他下死盯住。
那宫人莞尔一笑,挑眉斜眼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高辛曦哂然一声,淡淡道:“你这邪魔,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从何考证,竟敢在我跟前煽风点火,离间挑拨。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实与你说,我这门下,虽个金贵,个个都有为国赴死的决心。却不知我利器来时,你这魂身是走得脱,还是不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