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虚无之中,悬空浮着三只巨大无朋的青铜青鸟。那青鸟形状与雉鸡相仿佛,只头顶生着翎毛,瞧着与孔雀又有些相似;其脊背宽有百余丈,两翼展着,好似左右各悬一座巨山。三鸟飞绕的中间,悬着一团不可名状之物。此物瞧着有形无质,景状像是喷突着泉水的一汪深潭。然空落落的,又并没个实物;若说它是烟霾,烟霾又没它这等厚重,若说它的尘灰,尘灰又没它这等通透。
三只青鸟绕着这团数千丈宽的物质飞旋,口中皆喷吐有物。一只口中喷着烈火,火光煌煌,拖出数十丈长,那火光在这物质外围烧着,好似翻滚着的数百头火龙;一只口中喷着闪电,电光赫赫,仿佛无数蛟龙在海浪中上蹿下突;一只口中喷着毒雾,瘴气团团,绿光隐约于其中,仿佛洞庭湖卷着满湖的莲叶荷苞倒灌而来。
青鸟之内,莫可形容之物之上,又见立着个女娲神像。此像真个是巍巍如巨山,恐有千仞之高。其穿着形容,与中土神庙之中所见大同小异,别的也罢了,其身两侧,悬空各浮着数粒光华四射的巨石。胡不与何不为也罢了,未必认得,少君苏眷等却是一望可知,那巨石排列在空,却是布成了南北斗之位。
女蜗掌心向上,两手并拢平举胸前,掌心上却见托着一座以一整块巨石雕琢而成的大殿。众人足下的这条铁道,便就通向女娲掌中的大殿。瞧得细致,胡不与、何不为便觉心惊肉跳,身下迈步时,便都不自觉的轻巧些,生恐弄出什么响动来。
行走将近,但见那大殿四面皆是台墀,台墀两边立着许多丈余高的仙人铜像。那些个仙人皆是身着宽袍大袖的羌老。铁道与大殿相接处,站着一个两个手托花篮的羌老女郎铜像,高有两三丈,其眉目隽秀,身姿丰盈,与别的概不相同。因寻常所见,那羌老皆是儿男,并无一个女郎,众人少不得多看了两眼。
走下铁道,穿过迎客仙人,步上那大殿台墀,却见正殿大门之前,一字排开,放着三个青铜囚笼。那囚笼之中,便见捆着三个人物。这头一个,形容样貌皆似中土四十来许岁的男儿,一头黑压压的头发,下颌两腮挂着三尺来长的一把胡子,赤膊跣足,被一串铁链锁了个结结实实。其困身的囚笼之中,站着一盏油灯,这油灯乃是个三尺来高的铜人,头顶顶着个海碗,里头汪着半碗桐油,油里浸着指头长的半截灯草,燃得正旺。那铜人不住的绕着那男子转圈,走上两圈,便破口大骂—“你这牛心古怪的破烂石头!好好的监主不作,要做这挨千刀的烦人!也是家主宽宏,换个人来,早把你千劈万凿了!”喝骂之时,便就将头一摆,那油灯里头的灯火便就“呼哧”一声猛窜出来,呼喇喇的烧在那汉子身上。那汉子皮粗肉厚,被烧得通红了,也不见焦烂破坏。饶是如此,想来也是痛的,不过他牙口咬得铁紧,眉毛胡子皱成一团,倒也总不出声。
后头这两个,那胡不与等人瞧着也罢了,少君等见着了,却是唬了一跳。那两人虽个身量高长,颇见挺拔苗秀,然那脸庞样貌,却是阴生鹤松!他两个一般被铁链捆缚其中,只是其身边立的,不是烛火铜人,却是两条七、八尺长的青铜甲虫。那甲虫如人而立,时不时便扑下来,猛然在他两个身上扯一块肉去,“吧唧吧唧”嚼着吃了。他两个娇惯些,比不得旁边那壮汉,一旦皮肉撕扯,便就放声号啕。只是哭着喊着,那皮肉却又慢慢长将出来。
那白泽见着这行景,却就抢上前来,恨声道:“可恨这些虐鬼,为虎作伥,竟至于此!”斥骂之下,却就扬起手来,口中轻咒两声,掌心放出雷电来,“噼啪”一声,那囚笼一击而溃。那烛火铜人一声怪叫,扭头便朝一旁跑去,两只甲虫紧跟其后,羽翅扑楞,猛然飞窜起来,望那大殿后方飞去。只是快则也快,哪里比得上白泽掌中飞电,但听“嗖”然一响,那飞电便就疾射而来,不过“噗噗”两下,那铜人甲虫便都被射个稀烂,“哐啷”一声,齐齐跌在了大殿下的台阶上,尽皆化作了一堆破铜烂铁。
牢笼中的三人乍然脱困,却是有些恍惚,彼此对望两眼,徐徐回身,见着白泽,呆了好一时,当头那汉子便就猛然扑将过来,“咚”然一声跪倒在地,朝白泽磕头道:“主上!您可来了!初学有失职责,让困魔城群魔乱舞,还请主上责罚!”后头两个亦“咕咚”一声跪下,齐齐磕头请罪。
白泽慨叹道:“三位监主尽忠尽责,奈何宵小作乱,双手难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何罪之有。”言语下,低身拉他三个起来,与诸位介绍—“三位功臣,皆是困魔城中的监主。这一位唤作石初学,这一位唤作阴生,这一位唤作鹤松…”
先时见身量有别,少君等原有几分疑惑,也不敢相认,如今听得名字,确凿无疑,却是更添糊涂。少君扶着云城抢上前两步,低声唤道:“阴生,真个是你么?可还认得我来?”
那阴生听得呼唤,却似乎给唬了一跳,抬头瞄了少君一眼,却又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在自家脸颊拍了两下,侧转头,同鹤松道—“你可听真切了?”鹤松“嗯”了一声,瓮声瓮气道:“真是真。只是不知该不该当真。”阴生迟疑了一回,缓缓道:“什么叫该不该当真?”鹤松拉着它手腕,“哎呀”一声,沉默一时,却又长叹一声,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等了那么些年,早绝了念想。没了他们,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不也活得好好的么?这自己做主,可有什么不好?等到咱们将那旧事都忘尽了,他们偏又寻了来!便真是他们,那又如何?”
话音落时,那阴生闷了一晌,却是突地将他手掌挣脱,飞起一脚踹在它屁股上,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你忘了,我可没忘!”斥骂之下,其身量突突两下,竟就此缩了下去,只一霎时,便就化作了旧日阴生那模样。变化回转,阴生却就连蹦带跳的跑过来,一头扑在少君身上,又哭又笑道:“你这没良心的坏东西!那一日下来,便扔下咱们去了!”
少君“哎”了一声,愧然道:“谁承想这地方阴阳颠倒,时空错乱,咱们这一下来,中间却是隔着几百年几千年!我便有心来寻。哪里寻得着呢。”阴生听得这话,却就笑道:“说得是,说得是。倒亏得我两个命长!能煎熬!”言语下,却又朝白泽笑道:“白先生!咱们原来有约在先,若是我故人来访,便要卸下这监主之职,你可是应承了的,如今不能食言。”
白泽从旁瞧了一时,听得它这话,点头道:“白某言而有信,言出必行,你放一百个心。”又回转头,同那石初学道:“你苦守此城多年,功高劳苦。又被恶鬼陷落,煎熬了这许多年,足见忠心诚心。如今世事变化,这城不必守了,你若愿意,可还在我左右效力;若不愿意,便就此别过,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也凭君纵横了。”
那石初学听得这话,却又跪下磕头道:“初学原是顽石,冥顽不灵,得亏主上点化,才得了意识神通。往日是不得已,如今主上回还,初学自然要追随左右。岂有自去之理。”又讪笑道:“主上跟前,我也不说谎。这天地虽大,初学却也没个容身之地,那人海茫茫,初学也没个亲厚之人,若不在主上身边行走,初学真个无处可去。”
这边说话,那阴生却就又跳到了苏眷身旁,同苏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休了。那鹤松从旁看着,嘀咕两声,在自家肩头拍得两下,其身量亦慢慢缩减下去,变得如旧日一般,埋着头,慢吞吞的走将过来。阴生暼见他那形容,却是“呸”得一声,骂道:“你不是要自家做主么?跟过来做什么?”鹤松讪笑道:“有你在,我还要脑子作什么?横竖跟着你就完事。好也罢,歹也罢,那都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