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鱼齿一般的破碎周遭，缓缓的朝上方冒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霾，那烟霾缓缓腾起，贴着窟窿的四面飘散开去，从上下望，倒像是一汪喷涌的泉水。白泽拾级而下，一行走，一行轻声道：“胡臣狡黠莫甚，惯会诳人。但凡言语，总别信他的。”
言语下，“嘚嘚”而前，缓缓而行。何不为、白玉都紧随其后。胡不与走了两步，却是回头瞧向少君，迟疑片时，低声道：“你行动不便，可要我背你？”贺云城暼了一眼少君，却是一把将他抬起，放在自家肩头，朝胡不与笑道：“自家师父，洒家自己背着便是。不劳烦先生。”胡不与讪笑一声，回转头去，默不作声的跟着何不为行走。
少君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却是既欢喜，又惆怅。只是这当口也不容他多想，贺云城已然跟着胡不与沿阶走了下去。这玉阶极长，不知行得几时，终至于这窟窿跟前。那窟窿远看也罢了，近看却叫人惊骇忐忑。那窟窿大如湖泊，周遭兀自悬空浮着许多破碎的虚空碎片。那碎片小的如湖亭河船，大的如山丘峰峦。这虚空破碎之间，盘桓着许多火光与电光。那火光或如长龙，在那碎片间蜿蜒游走，抑或如奔马，在那碎片上奔跑跳跃；那电光藏在窟窿周遭的黑烟之中，时不时便闪现出来，或突地拖出数百丈，赫赫然，煌煌然，叫人莫可逼视，或陡然炸将出来，或一团，或几簇，灿灿然，煊煊然，令人阒然心惊。
靠近窟窿，在那火光与电光的映照下，那幽暗的窟窿虚无间，时不时便会现出某些莫可名状的怪物来。饶是如此，那些怪物也不能窥见全貌，只能瞧见其身躯的一部分。或者是一个长满眼睛的肉球—既没有别的五官，又没有相连的四肢；或者是一条黏稠腻滑的雪白软肉—瞧着既不像胳膊，又不像腿，其两端也没见着手脚或臂膀；或者是一簇拧在一起的肉虫般的东西，皮上生满了吸盘和细小的触手—看着像是几百条缠在一起的长蛇或是绞成一团的章鱼。
那窟窿正中，阶梯尽头，却就浮着浮着一个巨大莫甚的祭台。这祭台乃是一整块黑石雕琢而成，上圆下方，共有四面，每一面都有数百阶台阶。那台阶之上，东一丛西一丛的生着高高低低的各色珊瑚，珊瑚岩底下，挂满了白灿灿的藤壶。
祭台顶端四方，各立着一个怪诞神像，因与中土供奉不同，众人都认不得。祭台正中，却见立着个噎神之像。这噎神两臂举天，掌中各睁着一只眼睛，瞧着未免叫人心生敬畏。
噎神身前，铺着一张神案，上头摆着三个小鼎。两旁鼎中，皆燃着一团焰火，左青右红。正中鼎内，却就悬着一截三尺来长的玉色枝条。那枝条尖端，生着几片嫩叶，挂着几个花骨朵，瞧来仿佛是梅枝新蕊。
自神案侧旁到那台阶末端，皆游走着无数的幽魂。那幽魂形容不一，内中有人类，有羌老，亦有其他族类。远远看去，胡不与一眼就瞧见了立在神案不远处的胡可寻。
白泽立在众人前头，嘴角一抿，含笑道：“这玉裹就在这些胡臣周遭，近在咫尺，偏偏就是瞧不见，摸不着。”言语时，那一众胡臣却也见着了白泽，登时齐齐喧哗起来。只是这些个自许神灵的幽魂，见着白泽，一未摆出迎敌行景，二未作出大战将备的形容，吵嚷一阵，一个个却似飞鱼投水一般，从那台阶、祭台上一跃而起，“嗖”然作响的扑入虚空窟窿中去。那分明虚无之中，竟被他等平白撞出一层层虽个虚无却又瞧之有形的虚空涟漪来。几是刹那间隙，一众幽魂便就去得风流云散，单单留得一个胡可寻在那祭台之上。
一行人等慢慢下来，立足那祭台，胡可寻早便远远的将个胡不与瞅了半日，如今见他下来，却是一声长叹，慢声细语道：“我的儿，可怜老父一番心意，竟付之流水了。”胡不与闷了一晌，缓缓道：“非是孩儿有心忤逆。若依得父亲，只怕咱们宗庙不保。这江山社稷也罢了，可怜我族中之人，便都要被宁不知给葬送了。如今天缘巧合，咱们可迎回先圣。正可拨乱反正。宗庙可期，子民得倚，岂不两全其美？”
胡可寻涩然一笑，缓缓道：“傻孩子。羌老一族迟早都会消亡湮灭，这世上何来万世不灭的基业，何得万古长存的族裔。逆天行事，其实无益。你心心念念那劳什子宗庙，其实不值一提。”慨叹之下，又指着白泽愤然道：“你当他开启界门，当真便是为了咱们万千子民的福祉么？他是要以举国之力，替他那夫人寻活命复生的法子！”
胡不与听得他这言语，却是轻轻一叹—“两全其美之事，又有何妨？”胡可寻嘴角一撇，半晌作声不得，愣怔一时，才叹道：“原也不怪你。旧时故事，将他捧上了天。与他做对，确乎叫你为难。”白泽缓步而前，冷笑一声，两眼盯着胡可寻，口中却同胡不与道：“他口口声声，只管说我，实则蛊惑人心的，是他。”
鄙薄之下，朝胡可寻冷笑道：“你那主子，早与你弄了新的躯壳。怎么还要用这障眼法在他面前搬弄口舌？怎么就不敢露出真容？”嘲讽之时，其左手望空一弹，其指尖“哧”然一响，却就腾起一道火苗。那火苗长有七尺，灼灼奔突，像是悬空燃起的一节明烛。
火光照耀，那祭台之上却就现出另一番形容—祭台周遭，爬满了各种海草与枯藤。枯藤之间，散落着许多破烂的贝壳。祭台上的几个神像基座上密密麻麻的盘着数不清的蜘蛛。神像上缠着许多乌贼。那乌贼大如牛马，触手湿漉漉软塌塌的倒挂下来，瞧着叫人毛骨悚然。
祭台正中，散落着数不清的骷髅。那骷髅上或覆着苔藓，或爬着蛇虫，一派死气沉沉的形容。胡可寻在火光之下，亦现出了其本来面目—却是个莫可名状的怪物。他那上半身还是个类人的形状，只腰肢之下，却是一截蛇身。只是这蛇身也怪，两侧又生着蟹爪，末端又仿佛虾尾。蟹爪也好，虾尾也罢，上头都盖着一层精钢一般的硬壳，这硬壳赤红发亮，几能照见人影。其上身虽个类人，然肩头脊背、臂膀外侧与手背处，皆盖着铜钱大的赤红鳞片；其五官虽大致还能瞧出胡可寻的面貌，然颧骨高耸，颌下生着一把肉呼呼的触手，头顶又生着一对牛角，瞧着未免有些可怖。
其颈项之上，套着一个硕大的珠串。那珠子大如拳头，淡黄通透，瞧着有些像琥珀，累累垂垂约摸有十来颗。大半珠子之中，都裹着个活物，其胸前两颗里头，却就可见燕兰亭与楚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