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节了缘
獬豸见他讪讪的，自家有些觉得，一时怅怅惘然，一时又郁郁幽然，也不作声，只低下头去，将个襟袖拉扯。少君见其行止，心下既惭愧，又自悔，寻思一阵，干咳一声，含笑道：“姑娘这里偏僻，少有人来，一个人住着，未免有些萧索了。”
獬豸听得这话，微微一怔，心下登时提了起来，缓缓抬头，迟疑一阵，低声细语道：“往年我一个人在寒潭住着，原只觉着自在，从未知觉什么孤寂，自来不识落寞。翻看中土书卷，见着那些怨天尤地的诗词，看着那些悲风泣雨的曲文，但只觉着可笑，这古往今来的圣贤概不能免俗，都要无病呻*。一个个的，哪里似我这般洒脱。我便一个人，那也曾骑马踏月，月下赏花，花前品茶，也是风雅过的；谁曾想，这一二年来，竟将那诗词曲文中的刻骨铭心都经历了似的，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安。这两年间，做人没学会，学问没到手，偏就将个痴字认了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她这言语说得原平淡，脸面也淡淡的，并没个什么哀婉神色，然听在耳中，却没来由的叫人有些唏嘘，少君尚未答言，又听她道：“若你不曾问，我自然也不会说。可便是你问了，我却又怎么说得出？一个人，你可知道什么是一个人？我这里既是一个人，也是两个人。说是两个人，可又真真切切只有一个人。”
少君听着这话，低眉瞧过去，心下却是有些不忍，獬豸见他两眼发红，突然变得有些胆怯，两手抓紧袖笼，低下头去，轻声道：“一个人住着，真个有些萧索了。”
少君抿了抿嘴唇，却就突然起身，朝獬豸深鞠一躬，温言细语道：“左某与姑娘相识一场，数次同生共死，真个是无以为报。世道艰险，姑娘孤身独居，又令名在外，一则恐不良之人，有不善之心；二则修真炼法，还是有同道守望相助更见稳妥；三则仙旅潇洒，难免孤寂。左某思量良久，却想请姑娘移步，去我峨眉虚陵洞天长住。虚陵虽非世外仙境，然道友相侣，彼此敦睦，也还算得佳处。却不知姑娘愿是不愿？”
那獬豸听他这话，却就站将起来，直愣愣的瞧向少君，呆呆怔怔好一时，才颤声道：“峨眉乃是洞天宝地，你可做得主？”少君点头道：“我师尊乃是天底下第一个通情达理之人，见着姑娘这见识胸襟，自然不会不允。”獬豸心下欢喜，那“愿意”两个字却就堵在喉咙，总说不出来，哽了一时，不过轻轻点点头。
少君见她首肯，便就又揖手道：“姑娘肯去。我这一颗心才算放下来了。”言语中，又道：“我门中有个妹妹，原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亲厚无间。她那里宽敞莫甚，景致又好，你若去了，她定然也欢喜得紧。必然要姑娘留住在她那里。早晚照应。她是个极热心的，姑娘彼时千万莫要推辞。与她姐妹相称便是。”
彼此少君这话说完，獬豸一颗心却就似柳絮抛在了空中，荡荡然无从着地。颓然间，缓缓落座，两手软塌塌搭在身前，嘴角抿着，也瞧不出是喜是悲。少君心头怅惘，眼前迷蒙，然实实在在的，又无从可将就，又无从可慰藉。孰知这獬豸闷了一晌，嘴角一勾，却就露出个笑容—“也罢了。原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做出这些个眉目来。”
言语下，施施然立起身来，学着中土女儿行止，朝着少君款款折腰，行得一礼—“獬豸漂泊久了，与朽木无异，不入世，便不得出世。难得真人真情眷眷，盛情款款，獬豸却之不恭，只好叨扰了。”
少君听得她这话，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个甚滋味。反是獬豸走上前来，下细打量他两眼，轻抚自家眼角—“真的到底是真的，与假的终究不同。人说黄粱一梦，梦醒后才知人世荒唐，万事皆空。孰知到我这里竟是反的，梦里经过了，食髓知味，却是自虚落无，从无入有了。”
言语下，一声长叹，从身旁的桌子上斟一杯酒，提起来一饮而尽。酒且下去，将那杯子信手一抛，又从袖笼中扯出个白绢子来，展在桌上，咬破指尖，撒下一滴血来。那鲜血滴落，沾在绢上，却就滚珠似的一阵滚滑，那血痕淡淡的，瞧着不甚艳，勾勒成字，却是成了两段诗不成诗、词不像词的文字。
行之成文，獬豸却就将那白绢递与少君—“既然我与令妹姐妹相称。左真人从此也不必客气了。姑娘来姑娘去的，听着也生分。咱们虽非同门，然都学道之人，门宗有别，道理无差，到底都是师法天地，道法自然。我年岁长些，从今往后，你便唤我一声师姐，我便唤你一声师弟，你看可使得？”
少君恭恭敬敬接过那白绢，捧在掌心，点头道：“师姐既出此言，师弟敢不相从。”獬豸微微一笑，却就朝身后那无人处轻声道：“我只说这梦中孤零零的，谁知你却一直在这里。可笑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持，直至如今，才后知后觉。我既醒了，前事尽知，如何不来见我？”
那无人处却就传来苏眷的一声叹息—“我是怕你怨我。”獬豸轻轻低头，嘴角一抿，缓缓道：“我去寻白泽之前，便已然猜着了今日。如何怪着你来。”说话时，见着苏眷从那虚无之中渐渐行来，嘴角一抿，含笑道：“中土道家，虽不曾认我作妖怪，到底也没当成正经路数。如今去了峨眉，与他仙家结缘。将来可期，也是一桩美事。”
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渐渐说开了去，少君捧着那白绢，轻轻展开，那上头写着的却是—
一袭霜衣，一骑白马，缓辔天涯。
雨溜残瓦，风散余霞，伶仃年华。
也曾紫陌赏花，红香晴卷绿蜡，
也曾红楼品茶，碧水轻舒黄芽。
看如今，
枯木苍莽危崖，寒月昏昧渡鸦，
一曲清歌，唱尽蒹葭。
半生风雨，一世浮沉，
泛梗飘萍倦中身。
山河万里，故园岑岑，
应是星疏夜冷，烟山迷城，
正个萧萧索索肃肃时分。
消磨晨昏，寥落重门，
落花流水梦里人。
何事逐风尘，谁识泪痕？
但将新愁添旧恨，
且浅酌，人间不管是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