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节 尘缘
萧月庭听得少君这言语,仰起头来,怔怔的瞧他一时,忽地一个激灵,“扑通”一下跪将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若在旧时,少君自然拦他,或侧身让过,或拉扯他起身,然今时此地,却就岿然不动,受了他这礼。行礼毕,少君才缓缓折身,搀他起身,缓缓道:“罢了。且起来,先去寻云城。”
两个言语时,周遭那景致便就渐渐起了变化。身旁那层楼广厦,只一霎时,便就化作了突兀山岩,高台周遭那云海倏欻间隙,便就成了涵澹水波。放眼看去,两个立身之地,却就成了一处平湖水湾。
这水湾两旁各有一条黑石长堤,蔓延通向无穷远处。长堤左右,皆种得有千丝万条的垂柳。水湾曲折处,近水生着几丛茂竹。竹林之后,乃是个倾斜草坡。那草坡上杂草丛生,开着成蓬野花。草坡左右,立着两座陡山,山脚下立着各式巉岩石柱,巍然一片石林。这草坡立在石林前头,坡尖上搭着个竹棚子。
棚子前横放着一块大圆石,远远见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在那圆石山跷脚坐着,头顶戴着个箬篱,手边摆着几百根细长的竹篾子,两手翻飞,正个编着竹篓子。少君慢慢移步,月庭见他有些蹒跚,搭上手,扶他过去。那长堤垂柳多情,见着人来,柔丝千条,簌簌而动,扬起一天的软絮子。
少君信手折了一枝,捏在手里,比及将近,见着那野花开得繁茂,却是一声轻叹。至于眼前,那渔翁似的汉子,不是贺云城,却又是哪个?他见着人来,也不惊讶,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便就轻声细语道:“师父,你又来了。”
少君默然一晌,缓缓道:“是的。我来了。”听得声气,贺云城却也不见起身行礼,依旧低头弄他那竹篓子,一行编折,一行言语—“师父,今日我在水边洗砚,得了两句诗。正说记下来,等你来了,请你瞧瞧。不曾想可巧,你这会子就来了。”
少君点点头,也不作声。便听贺云城轻声念道:“青丝万缕风见梳,柔情一点絮飞无。年年凭君折柳去,忍看烟雨满迷途。”少君听着,未及言语,萧月庭却就讶然道:“寻常听你念诵,都是金戈铁马,家国春秋,怎么如今竟弄出这些个儿女情长来了?”
贺云城听得他说话,却是愣了一下,正个疑惑,却见少君俯下身来,轻声道:“从今往后,再不必折柳相送了。”贺云城听他这话,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痴痴呆呆的将少君瞧了一阵,却又摇摇头,在自家心口拍了两下—“眼观鼻,鼻观心,清静才是本分。无妄多想,无谓多思…”
话还未完,手腕一紧,已然被少君牢牢抓紧—“别怕。这一回,都是真的。”云城见他这行景,却就突地流下泪来—“你别哄我。我跟着你去了好多回了。咱们去了白帝城,我又见着了吕师叔!我惩戒了五通,击溃了孟师弟!可那回回都是做梦!每回梦里都是一样的!先前不知觉,等到醒过来,那才真个痛彻心扉!你哄着我,骗着我,教我苦了一回又一回。我再不去的了。”
他言语之下,神色却就显得有些张皇—“师父。我错了。我不该心怀恶念,我不该嗜杀成性。我认得情理二字了!我近日总读书,再不敢白日做梦。不信你考我,你检验检验。我真的不去了。我不回白帝城了!我走了,师叔也走了,五通也不在了,那里只是废墟,什么都没有!我知道的,每回过去看见的那么些个人,都是假的。他们都是梦魇。没有一个是真的!我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回。我连自己都救不回哩!师父,我再不去了!我改的,我真的改的,我谁也不杀了!五通我不杀了,师弟我也不杀了!凭他是谁,我都不管了!”
看着贺云城这形容,萧月庭却就突然流下泪来—“师兄,咱们斗了几百年。恨了几百年。可都白活了。”少君伸手抹去云城脸颊泪痕,轻叹一声—“先前见着月庭,听着他那肺腑之言。我在想,过去或许是我错了。我不该与你们下这黑白论。可是如今见着你这行景,我却又疑惑了。你可叫我怎么办?这咒法,我可是该解,还是不该解?”
“如今我也糊涂了。”少君轻轻解开云城颌下的帽绳,将那箬篱托在掌心,翻看一时,轻轻一抛,那箬篱飘上半空,“嘎”然一声,竟就此化作了一只鸿雁,两翅翻覆,杳杳飞向那烟水迷蒙处。
“那就不解罢。”少君绾起云城披散的头发—“横竖你身在迷途。只是从前千百回,你看着是我唤你去,实则是你自己唤着自己去的。你总是看不破,总是瞧不穿。这世上有泥沼万千,真个叫你沉沦的,是你自己。这世上有迷途千万,真个叫你迷惘的,也是你自己。这也不怪你,谁能真个管着自己呢?天赋这样的性情,天生这样的身躯,总叫人身不由己。”
“好徒弟。你瞧着我。”少君轻轻的托起云城的脸,同他四目相对,“跟着我去罢。你管不住,我替你管。横竖你自己拿不了主意。那就不用拿主意了。地无作为,天要与之。但从今后,咱们行事,若是对了。那你的造化。若是错了,那是我的罪愆。既然你唤我师父,这两个字岂有白唤了的。少不得要与你承担。一个白帝城,难道就把你都缚着了么?一位师叔,一个师弟,难道就拘住你了么?跟我走罢。天下事,熙熙攘攘,天下人,缕缕行行。多少尘缘,都未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