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眷说一回,少君便应一声,走到大殿正门,那廊下的柱子有三四人合抱大小,柱子上雕着些花草虫鱼,古朴之下,也还精致。只是柱子雕缕之间,尘灰满积。柱子之间,摆着些半人高的大瓮,瓮中培得有土,种着人间只是寻常的松柏。那松柏生得都高,只是颜色不深,灰绿淡黄的,瞧着像是行将枯槁。大瓮底下,台墀阶前,到处都散落着焦黄的枯叶。
苏眷踏足其上,脚下便就“沙沙”作响。一行走,一行说道:“我特特叫他们把这叶子都留着,别扫了去。眼里瞧着虽荒芜些,心下却好受些。再一个,走在这上头,听着这细碎声响,有时倒叫我怳惚,能叫我忘了身在何处。”言语时,却就回过头来,朝少君轻声道:“云城月庭是一桩,那獬豸可又是一桩。自从得了人身,她便与往常不同了。女儿心思,又可怜,又可叹。她等了几百年,等不过,求着我与她编个美梦,好叫她沉陷其中。”
言语及此,苏眷却就有些怅然—“我自然是应了。只是梦境生成,我却骗了她。她在梦里,一般不得顺遂,依然不得如愿。”苏眷走到大殿门口,却就突然停住了脚步,单手扶在门框上,低下头去,轻声道:“天可怜见,我听了她多少痴心妄想,看了她多少深情厚意。”
叹息之下,缓缓的回转头来,瞧向少君,两个眼眶却就有些发红,声音却不过略微有些沙哑低沉—“她眼里是一个人,心里还是那个人,字字句句都要与那个人。可那人却远在天涯,于她这万般心思,只是一毫不知。”少君听得这话,脸颊却突地红了起来,神色之间,便就有些惭愧,苏眷双唇一抿,默然片刻,才又轻声道:“这些话,我原不该说。只是既然你来了,免不了相见。只是有一句话,我却要先劝你。我虽猜不着你的心意,却也能瞧出些行迹。你若明白,就该决绝些,与她断了念想。万不要瞧着她可怜,狠不下心,不敢与她分证分明。愈是情长,愈要与她一刀两断。万万不要与她留着那么一丝温情。只怕反倒误了她一世。”
少君听得这话,默然片刻,缓缓点头,一时又抬起头来,瞧向苏眷,朝她深深鞠躬—“苏先生。辛苦你了。”苏眷立在那门口,听得这话,却是有些怅惘,嘴角抿得一抿,迟疑一回,却就摇摇头,伸出手去,将那大殿大门一推,回头朝少君道:“三个都在里头。你且去罢。”
别人也罢了,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眉头一皱,转过头来,朝少君不紧不慢道:“我同你一道过去。”少君尚未答话,白泽却就一旁轻声道:“让他去罢。”胡不与双唇抿得铁紧,退开两步,神色大不自在。何不为凑在他身后,低声劝道:“又不怕他跑了。这当口何苦生事。”胡不与瞪了他一眼,眼睛却在那�4�5父族人与苏眷之间扫了一圈,好一时,才闷声闷气道:“这些个外域人物,未必可靠,我是怕折了他。也是好心。”
言语时,少君却就已然颤颤巍巍的起身,一脚跨入那殿堂去了。这大殿里头,从外瞧去,原也明白清楚,殿中不过放着三张黑石方台,远远看去,上头躺着三个人物,正是月庭云城与獬豸三个。只是少君这一脚进来,眼前却就腾起一层白雾。
越朝里走,那雾气便越浓。走得十来步,那雾气却就突然散了个干净。眼前所见,哪里还有什么大殿方台,却是莽然一片云海。只是这云海之中,却有一座悬空的高台,高台正中,立着三间亭子,亭子间连着曲廊,曲廊外种着些老松。高台一侧,空着个望台,少君放眼看去,那望台边缘,却就坐着个铁塔般的汉子,细看去,正是曾经睥睨天下的萧月庭。
少君望得两眼,思量一回,慢慢过去。萧月庭寂然坐着,也不见回头;他穿着个灰白色的短襟褂子,头发胡乱披着,乱糟糟如茅草一般,赤着脚,脚下扔着个枯竹扫帚,颈项上全是汗珠子。少君走得近前,默然立了一时,轻声唤道:“月庭。”
萧月庭听得呼唤,却依旧不曾回头,也不应声,只是这般呆呆怔怔的瞧着眼前那起伏翻涌的层云。少君等了一时,又唤他道:“月庭。”萧月庭肩膀一晃,依旧不肯回头,只撇了撇嘴,似笑非笑道:“师父,你唤我作甚?”少君轻声道:“要带你回去哩。”萧月庭听得这话,却是突地愣了愣,下意识道:“回去?回哪里去?广寒宫么?”
“不是。”少君摇摇头,“我们还去不了广寒宫。”
“凌霄阁?”
“不是。”少君摇摇头,“我们也去不了凌霄阁。”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萧月庭回过头,“这么久了,我若不找,你不现身;我若不问,你不开口。今日怎么就变了?”见少君未答言,他又转过头去,瞧向那浩渺无垠的云海—“师父,你看那云彩。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哩。我瞧着它像什么,它就愈发像什么。”
少君抬眼望去,那云海之中云烟变幻,濛濛一片,哪里看得出个什么形状,凭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正个寂寥,无有所答,却又听月庭缓缓道:“师父。你可瞧见了么?那云海里头,藏着一双眼睛。无论我做什么,那眼睛都瞧着。一刻都不曾离开。”
“师父,那是你的眼睛么?”月庭突然回过头来,他很久不曾整理仪容,鬓角颌下缠了一圈络腮胡子,“那时时刻刻瞧着我的人,是你么?”
少君慢慢走上前来,萧月庭道法有成,饶是过了这许久,他然还是人间三十来许岁人物的形容。只是容颜未变,他那眼中却多出几分萧索,不复旧日豪迈。
“我知道你是假的。这都是一场梦。”萧月庭突然又低下了头,“但我累了。每日里我都觉得疲乏,我这眼睛迷迷蒙蒙的,瞧什么都模糊,我这臂膀松松乏乏的,做什么都犯困。我也怕了,凡事我已经不想去细究,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呢?一场梦醒了,不过又是另一场梦。我哪里都不想去,去到哪里,都是一场空。若然如此,我宁可永远都在这梦里,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这一回,我是真的。”少君伸出手,用力的握住他,悲悯的望向他,“我要带你回去。咱们虽然去不了广寒宫,也去不了凌霄阁,但这一次,不管去哪里,你都有我。天地莽莽,但有法理,可遵可循;人间渺渺,然有真情,可期可待。从前如何,咱们且就不论。然从今往后,咱们但在一处,情不情之人,理无理之事,道不孤之道,德不独之德。便算浮生如梦,咱们也不可轻生浮世之愁,断不能辜负了生而为人这四个字。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我。”
言语下,又在他肩头轻轻一拍,替他笼络一头乱发—“若在从前,你唤我一声师父,我也愧不能应。然如今我也算是明白了过来。什么世俗规矩,却都不过是诓老实人罢了。你且起来,咱们一起去寻云城。但从今后,也好叫他人都晓得—鹤鸣青月庭,花满白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