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犹可,少君听得“獬豸”二字,心下却是一跳,听白泽言语完毕,立时诸事明白。略作思忖,便道:“既然有这么个人,好歹见上一面。未必没个走展。”白泽点头道:“阁下言之有理。”言语下,却就细问诸人姓名来历。那白玉都是他后人,血脉相连,少小便在他梦魂中耳语,原相熟的。问及何不为、胡不与来历,免不得一场感慨,一番唏嘘。最后问得少君,少君思忖一二,却也不瞒他,据实相告,那白泽听闻,虽个惊诧,倒也还坦然。独那胡不与大吃一惊—“原来你不是无启国人!”
少君讪讪的,赧然道:“正是。左某乃是中土神州之人,生而为男,并不能结胎怀孕。先生错爱,一则惭愧,二则不能相从,只好谢辞。还望先生至此分明,彼此以友处之,以谊益之,这才好相见。”何不为听得他这话,却是噗嗤一笑,推胡不与道:“罢了。可怜你枉费心思,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偷瞄白玉都一眼,笑道:“可巧这个倒是真的。”
胡不与怔怔的瞧了少君一阵,突地脸庞绯红,闷了好一时,缓缓道:“儿女之情,夫妇之事,容后再议不迟。如今正经事要紧。”言语下,却就掉转头去,同白泽道:“既然有法可想。事不宜迟。就请先圣带路。咱们去会一会这个獬豸。”
白泽含笑道:“这个容易。”言语下,右手一抬,其掌心“呼突”一下,却就放出一蓬薄雾来。那薄雾团团而下,喷薄在地,霎时幻出一道门户来。那门户里头,却见是一处水草丰茂之地,山清水秀,却是个怡人所在。众人次第而行,跨过门去。立足其间,放眼细看,却见一个树高草深的函谷,四面俱是碧峰青山,函谷正中乃是一处水湾。沿岸生着许多麻柳树。水湾正中,凌水建着一个竹庐。
只是那竹庐周遭,不知何故,罩着一层浑圆的黯淡光华,内里如何模模糊糊,总瞧不细致。影影绰绰见得那庐前有人,然凭是如何睁大眼睛,也瞧不出其形容面目。
白泽领着众人走近,立在那薄薄的光华之外,却就抬手连拍数下。响动时,那光华之中陡然探出个满头水藻的鱼头来。
这鱼头枯焦,瞧着像是死鱼,眼窝深陷,两颗眼珠已经成了两粒灰白的碗大圆石,鱼头正中,十分突兀的生着一只独眼。那独眼之中放着一蓬白光,直愣愣的照将过来,将众人笼罩于内。除白泽外,余者无不吓了一跳。
那鱼头干涸的鱼唇原先紧闭,一张脸面瞧着有些像生气憋屈的八十老太,比及额心独眼将众人照得一照,不知甚缘故,那鱼嘴突地“呗儿”一声闷响,突然张得溜圆,那眼眶中枯焦的两只眼珠子也陡然活泛起来,灰白之中,竟平白生出一抹黑色。
不等众人作声,那光华之上“兹兹”作声,却就见那鱼头之物扑了出来—也不知是个甚么怪物,瞧着是个鱼头,那颈项之下,却又是个蛙身;只是身子如蛙,腿脚却是直立的,腰背也弯得不算厉害。且它还穿着水草编制成的短襟褂子和齐膝短褌。只是身上脏得厉害,膝后脚背,长满厚厚的苔藓,肘弯脚踝,满挂凌乱水草。
白泽想来来得也多,同这怪物打照面的日子也长,只是往常来时,不过见它露得一颗头,并不见它全貌,如今突兀相见,却也给它吓了一跳—何曾想它是这么个古怪形容。
众人正个惊讶纳罕,那鱼头怪却转过头去,直愣愣的瞧着少君,竟开口说起话来—“是你!你是…你是谁?”
少君见这怪物,形容虽个眼生,那眼神神情,却是莫名有些熟稔,细瞧两眼,却是想不起来,犹豫一时,举起手来,抱拳行礼,实话实说,与它报了姓名来历,又恳切道:“在下瞧着,与真仙有些眼熟,只是不知如何,一时糊涂起来,总想不起真仙来历。真仙这等开口,想来往昔与我识得。少不得冒昧些,还请真仙再赐教。还请恕我无礼才好。”
那鱼头听得他这一席话,那独眼呆呆怔怔的将个少君下死盯着,好一时,长叹一声,才颤声道:“只当再无相见之期,孰知竟有今日。”少君听它这声音,听它这声气,心下一跳,猛然瞪大眼睛,愕然道:“苏眷?浣花?苏真人!是你么?”
那鱼头怪听得他这呼唤,那独目之中登时潸然下泪,想要言语,然再三开口,却是哽咽难言,一时伤心不能自已,竟是小声啜泣起来。少君见它这形容,看它这行止,心下分明,想起苏眷旧日飒爽风姿,登时悲从中来,哪里还能自持,两眼发酸,竟也陪着垂下泪来。
胡不与何不为等瞧着惊讶,惑然不知其所以,白玉都小声嘟嚷两句,缓缓上前,正待言语两句,白泽却将他拉住,轻轻摇头,总不教他作声动作。那鱼头怪与少君对泣一时,好容易渐渐止了,抬起头来,轻声涩语道:“罢了。几百年没见,多少话都没提,如今反倒先哭起来了。我傻了,你却没呆。我哭我的,你哭甚么?”
少君见它好些,听它这言语像旧日行景,心下酸楚,抹泪道:“少小时,万事都忍着,不知如何,总不肯落泪。便是天塌了,那眼睛也是干的。不知何时,也不知经历了何事,如今年岁大些了,见识多些了,这眼泪反倒忍不得了。想着旧日咱们同患难,共艰辛,一遭来此,一朝作别,一旦相见,中间坎坎坷坷,我也罢了,原是曲曲折折过来的,你们好端端的,原都是神仙一等的风流人物,倒这等颠颠倒倒,凄凄惨惨,我也不哭,只是这眼泪却已经不是我的了。它只流它的,同我总是不相干。”
那鱼头怪听得这话,却是又伤感起来,呆了好一阵子,才酸声涩语道:“到底是你。还好是你。实则与你说,我这眼泪,原不是为我自己。却是为着里头的另外三个人。你与咱们音书隔断,消息不通,原不知情,也就罢了。我日日守着他们,时时在他们梦境之中徜徉,看着他们思君忆君,魂牵梦萦,才是真个叫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