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节本真
“你信得过我么?”少君没回答何不为的话,身子微微前倾,反是在胡不与颈后轻轻低问了一声。胡不与听得这言语,微微一怔,未曾回首,迟疑一时,却就缓缓点头。
少君看得真切,却就捉起胡不与的左手,信手在他掌心一划,瞧着下手轻描淡写,他那指尖却似利刃一般,在胡不与掌心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那伤口渗出血来,少君伸指蘸得些许,却就在他掌心画出个异样符文来。
符文绘成,少君左手一晃,却就放出一面镜子来。不见他施法,不过提着镜子望白泽一照一晃,右手望镜子里一拉一扯,竟就扯出个白泽的化像来。这化像瞧着像是烟霾汇聚而成的一张皮。
拾掇得手,也不啰嗦,望着胡不与头顶一抛,那化像便就贴在胡不与身上,只这倏欻片刻,那胡不与就化成了白泽的形容。变化得成,少君两眼一闭,单手捏指成印,口中轻轻念出一声咒语。
咒声一响,胡不与心头登时“突突”一阵乱跳。惊骇之下,未及明白,尚待分证,却就陡然听得自己突然朝那鸡冠蛇开口说话了—“慈心鬼王只是恐惧的仆从。你并没有给我看到它的真面目。”
那鸡冠蛇看见白泽的形容,显是有些错愕。一脸诧异的掉过头,瞧向旁边原来立着的白泽。那白泽先还看着端正,形容样貌也还周正,然下细看得一时,那白泽却就开始变化起来—他那面容一时变得模糊,一时变得清晰,其身段时而仿如幼童,时而仿佛野兽。
鸡冠蛇望着原来的白泽“嗷”然一声咆哮,那白泽登时“噗噗”作响,只一霎时,就化成了一团虚无的烟霾。鸡冠蛇愣了愣,头顶那冠子慢慢的缩了回去,渐渐的又化成了一顶玳瑁帽子。可怖的嘴脸也渐渐变回了乌龟的形容。只是脖子也还很长。
巨龟缓缓朝前爬了几步,匍匐在岸边,高高的仰起头,瞧向胡不与,只是他的眼神不再那么凶神恶煞,平白多出了几分温和与慈爱。胡不与侧转头,瞧了一眼何不为,何不为满脸疑惑,错愕莫甚,心下又慌又乱—这乌龟敢是瞎子么?分明眼前弄的神通,怎么就似乎完全糊涂了呢?
惶惑时,却见胡不与转过头去,望着那巨龟轻声道:“你向我允诺,要我看到恐惧的魔像。但我看到的,只是恐惧仆从的魔像。”
“不,你不明白。”巨龟突然叹了一口气,“在恐惧的世界里,没有仆从和本尊的区别。所有的生灵都臣服于恐惧的意志。它们没有自我,所有的生灵都融为一体。在恐惧的世界,自我即无我,无我即自我。你看到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也就看到了它们所有。”
“那为什么你不是它们中的一员。”胡不与无法理解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你既没有成为恐惧的仆从,也没有服从恐惧的意志。那是为什么?”
巨龟突然沉默了起来。它的身体开始颤抖。巨大的龟壳“噼啪”作声,渐渐迸裂,通身的皮肉也开始慢慢的腐烂。短短片时,便从残破的龟壳和腐泥般的皮肉里,钻出了一个羌老孩儿。
何不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孩儿慢慢起身,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朝他说话—“你是白泽?”
“是的。我是白泽。”这个从龟壳中爬出来的孩儿懒洋洋的暼了何不为一眼,又调转头,瞧向了胡不与,“你为什么要变成我的模样?你想做什么?”
胡不与下意识的按住自己的胸口,然喉咙里依旧传出了自己想不到的语言—“我希望你真真切切的照一回镜子。明明白白的看清楚自我。”白泽低下头,左手突然举了起来,他的掌心陡然飞旋起一道乌黑的旋风。这旋风洋洋升起,开始吞噬其身侧的一切。
身下的静水扬了起来,被裹进了那旋风;周遭的草木连根拔起,被卷进了那旋风;身后的庙宇、远处的沙丘也抛了起来,被吸入了那旋风。四下里变成了一片空无的死寂,四面八方是无尽的虚无与空洞。那股旋风从白泽的手心慢慢的升了起来,飘向上方的空无之中,越升越快,越升越小,最后完全消逝在那茫茫的无尽之中。
“我们的世界太渺小。”白泽仰头望着旋风去的地方,“我们的意志无足轻重。无论我们如何挣扎,遑论我们如何奋进,这世界最终将变得一无所有。我们从虚无中来,也必将走向虚无。”
“我曾经屈服于恐惧。甚至渴望献祭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白泽的脸面虽然还是个孩童,但神情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但我后来明白,恐惧最终也将湮灭。在虚无最终来临时,它也不能幸免。当万物消灭,生灵消逝,那么它也走到了尽头。一切依附于生灵的意志生存的魔障,都是虚妄。”
“既然你明白,那为什么你要伪装成恐惧的一部分?”
“因为无知。”白泽微笑着低下头,瞧向了闭着眼的少君,“我不明白生灵生存的意义。既然我不能让自己清醒,那么我可以让自己疯狂。在这个迷失的世界里,只有沉沦在无我之中,才能忘记自我的苦痛和折磨。我分裂了自己,让自己陷落在这个迷失之境里。我的意志散落在这个迷失之境的时空里。我们彼此熟悉,又彼此陌生。我们在有的时间擦肩而过,我们在有的时间形影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