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小径奔出些许路程,却就拐进一处山坳,那山坳中林木高大莫甚,阴翳成片,从上下望,不过一团苍翠,内中如何,断然瞧不出个所以然。少君从胡不与手臂间望出去,却见那林木之中,立得有许多丈余高的石碑,小径也渐见开阔,乱叶枯藤之下,铺着灰褐色的石板阶梯。
奔走一时,那石碑中偶尔也见有三丈来高的褐色石像。那石像下半截形如牛马,上半截却与人相类—想来是这羌老族中的古圣人。茂林深处,石碑之中,又见立着丈余高的石柱子,那柱子上拴着许多铁环,年成久远,锈迹斑斑,倒有一大半都朽成了铁渣。柱子底下,摔得有无数怪兽骸骨,瞧着兽不像兽,鸟不像鸟,不知是些个什么怪物。
再进深些,那石碑之中,便就见立着许多三丈来高的小房子。那房子甚怪,四面封死,无门无窗,偏是顶上飞檐挂角,又一应俱全。这些小房子前头,兀自放着一张神案,上头或摆着些个铜鼎铜炉,或放着些个铜盘铜碟。少君下细望得一阵,突地醒悟过来—‘什么小房子,那是这羌老停尸葬亲之处!’
正个忖度,却远远的瞧见前方那高树深草之中,盘着条骇人巨蟒。那巨蟒长有三、四十丈,头顶生着个鸡冠,通身黝黑,尾尖却又猩红。那巨蟒蟠在那里,原一动不动,突然见着人来,早便睁开双目,两只眼睛水桶磨盘一般,瞪得溜圆。何不为见头抬头,却是捏出个法印,望这巨蟒轻轻一晃。那巨蟒但瞧得一眼,登时两眼一闭,便就垂下头去。
这巨蟒身上站着十来只无毛怪鸟,形容颇类乎鹰隼,然羽翼更似蝙蝠,一条长尾像是垂下来的一条死蛇,瞧着未免叫人觳觫惊悚。巨蟒身后的高树之上,有许多藤条编制的藤床。只是那藤床中躺着的,却是雄健的白毛猩猩。
越过巨蟒,前头便见一处山壁,那山壁上挖着个十来丈高的窟窿,堆垒筑成个大门,门两侧堆满了半人高的陶瓮,那瓮中堆满了金珠玉宝。那金珠玉宝皆似活物一般,知觉人来,纷纷从瓮中扑出半截来,簇拥在一处,堆出个人形来。这些个金器玉器堆垒成的人形,上身是人,腰肋之下却是蛇形,一个个或趴在大瓮边缘,或靠着身后的山壁,歪着个头打量三人。
穿过门户,里头却是贯穿向山腹的一条长道。这长道甚宽,两边足足有十来丈,且越是向下,越是宽敞。长道两侧的山壁上,开凿得有许多石窟,石窟里头或挖着许多石窠,堆满巴掌大的各色宝石,或雕着个丈二高的石像。那石像穿着简单,长袍加身,长矛在手,瞧着不像是什么神鬼偶像,倒像是守护这地界的守卫。这些个守卫虽是石像,然似乎都是活物,三人下来,人还没到,一干石像便已然听着了声气,一个个从石龛中探出半截身子,偏着个脑袋,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目不转睛的将三人盯着。直瞧得少君毛骨悚然。
长道尽头,却见是个宽敞地界,周遭皆是刀削斧凿的光滑山壁,地界正中立着个六面三角尖塔。每一面上都有数百阶台阶。那台阶每一层都高约七八丈,宽约十来丈。台阶外围勾着石块木架的栏杆,栏杆内侧,长着许多三四尺高的杂草,草窠里胡乱堆着许多水桶般大的巨蛋。巨蛋侧旁,三三五五,站着些个穿甲着铁的怪兽。那怪兽瞧着像是鬣狗,然高有丈余,又长着一根垂地的长尾,通身无毛,颈项上还生着巴掌大的鳞片,瞧着颇有几分可怖。
除却顶层和底层,每一层台阶之上,皆有三个两丈来高的石门,少君略作打量,便知就里—中间门户是入口,更上一层台阶的两侧都是出口,想来内里有一座左右各自向上的楼梯。
尖塔顶端,乃是个数丈见方的平台,远远看去,那上头不过放着一张祭台,并无别物。那祭台之上,不见牺牲,却有一道七八尺长的虚空裂纹。那裂纹之中,探出半边人身。那人身头手胸俱全,独腰肋之下,深陷虚空之中,瞧着颇是怪诞。
少君正个打量,胡不与何不为已然奔至那尖塔最下一层的入口。这入口高约两丈,门廊上雕绘着许多飞鸟走兽的图纹。穿门而进,那门里头却见一间宽敞大屋。大屋两侧果然各有一道楼梯,盘旋向上,通往上一层台阶。大屋正中,撩着一排石椅,正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个丈余高的人物。
这人物形容怪甚,其上半身与人倒也相似,只头顶长的不是头发,却是一把密密匝匝的细长触手,颌下两腮,生的也不是胡须,而是蚯蚓一般粗细的细长肉须。他面貌与人也还相似,瞧着像个壮年男子,只两颗眼珠是浅灰色的,瞳孔颜色略深些,两耳上串着六七个耳钉。其腰身长腿也同人相类,只两条腿上长的却是马蹄一般的大脚。也不见他穿什么像样衣衫,不过裹了一块大红红布,缠在腰间。
他落座于斯,左手托着块三四寸见方的虚空碎片,右手捏着个法印,法印上浮着一根三尺来长的炫光之刺,正个在那虚空碎片上撩拨挑刺。见着人来,不过瞟了一眼,并未侧头,只瓮声瓮气道:“你两个滑头。多少年没来这里了。怎么今日得空了?敢是被仇人追杀么?怎么跑得这等狼狈!”胡不与喘一口气,佯作惊恐慌乱,忙忙道:“老祖宗!咱们家下那些个贱种作乱了!那土缠明身,如今打着巨野台的旗号,冲来咱们这里,打骂作践,穷凶极恶,咱们兄弟不敢招惹,只好来老祖宗这里避祸哩!”
那长身巨人听得这话,却是啐得一口,左手一捏,那虚空碎片陡然化作一朵奇花异卉,翛然飘起,悬在大屋顶上七八尺高出,射出一蓬淡蓝色光华,将个大屋照得纤毫毕现。其右手五指一松,化去那炫光长刺,缓缓朝胡不与道:“竟有这种事端!真个是子孙不肖哩!你两个且上去,此间有我在,断不容他上来。”
胡何两个听得这话,立时折身向一侧的楼梯奔去。少君见他两个这行止,心下却觉着有些纳罕—“那些个道人一纵身便上去了。守着这底层房屋有甚用场。”正个琢磨,迎头见楼梯盘上二楼,那二楼的入口,却是一面嵌在门框内的虚空碎片。
但这一瞧,少君登时醒悟过来—这古塔从外瞧来层层叠叠浑然一体,实则每一层楼都转向了另一处虚空中的世界。若不从底层一路走上来,彼此却是碰不着的。
三人跨入门中,眼前不过略略一晃,便就又到得一间同底层一模一样的宽敞大屋。只是和大屋里头,不见人物,却垒着数不清的药罐子。那药罐子或大或小,密密麻麻撩成一堆,罐子里头都汪半罐子汤药。饶是如此,这房间里却也并没甚药味,不过有些淡淡的草叶清香。
置身在此,堪堪站定,那些个药罐子陡然晃动起来,只一刹那,那药罐中的汤水便就飞扬起来,扑在半空聚在一处,倏欻间,便就化作个身着水袍,肩披水氅的药水怪。
这药水怪形容与人相似,脸面手足俱全,只个头甚高,长身足有三丈,通身颜色时黄时黑。变化得成,它便悬在半空,朝胡不与笑吟吟道:“你又弄了什么顽皮勾当?又要在这里藏身哩!”胡不与忙忙揖手,笑道:“老神仙说笑了。咱们便年轻,也不是黄口稚儿。不敢造次。因是家下奴仆忤逆,那土缠明身一族领兵平了咱们祖庙。孩儿无处可逃,亦无处可躲,这才巴巴的跑了过来。”
听得平了祖庙,那药水怪登时“哇哇”两声怪叫,厉声骂道:“这些肚皮着地的贱骨头!竟有这等胆量胡作非为!他们若不能来此便罢了。若敢过来,管保他们有来无回!”
胡何二人诺诺而应,略说一回,便就望楼上去。再上一层,穿门而过,那门后与适才所见却就大不相同。这第三层楼上,乃是个宽宏莫甚的巨大殿堂。走进门来,便见一个数百丈宽的圆形穹顶巨室。
巨室地面铺着一丈二尺宽方形石砖,那石砖雕缕精奇,或飞禽走兽,或鱼虾龟鳖,无不栩栩如生。巨室墙面上亦环着一圈浮雕,那浮雕皆是些奇形怪状之物,有的瞧着还有个人形,有的混沌模糊,其形容难以状描—或似一滩烂泥,然泥中生得一张巨口,大口周遭,又密密麻麻长满眼睛;或形如葫芦,上下两团瞧着像是生满黑毛的豆腐,然乱毛之下,又生满无数指头大的小口,口中满是密密麻麻的针牙。
巨室环墙之下,立得有几个十来丈高的铜像。瞧那身段形容,与中土女仙颇为相似,长圆脸面,绾着发髻,只身上穿的,不是曳地的轻软长裙,却是及膝的兽皮裙子。其上身穿裹的,亦是露着臂膀的坎肩。这些个女仙神色肃然,手中皆提着一盏水桶大的玻璃灯盏,两目下死盯着那巨室的中心处;其掌中那灯盏时不时发出微弱的暗红色光芒,似乎真有一抹火苗闪烁其中。
巨室高墙之上穹顶之下的交接处,亦立着几个数丈高的铜像。这些铜像与下面的女仙形貌一般无二,只个头小得一半。不过其掌中所握之物不是灯盏,却是七八尺长的水晶长剑。其腰间系着箭袋,背上还背着长弓。
巨室正中,却是一汪聚在一处的怪水。那水瞧着有些像水银,然却泛着异样的紫红色。这怪水之上,罩着个数十丈高的玻璃罩子。那罩子上画满了各色古怪符文。那些个符文金光熠熠,将个殿堂照得金碧辉煌,光彩绚烂,甚是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