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语愣了一晌,缓缓道:“罢,罢,罢,如今竟无别路可走了。只一件,我且问你,那花不解月不胜一心立功,只怕咱们说破喉咙,他两个也未必肯藏…”雪不似听得这言语,却是噗嗤一笑,两只眼珠渐渐变得有些褐黄—“便是他两个愿意,旬他罗虽大,要藏下他两个,那却也难。与其藏,莫若付之一炬,烧个干干净净,他两个愿意也好,不愿也罢,到底不相干。”
风不语听闻其语,却是默然片刻,好一时,才轻声低语道:“罢了。如今身不由己。也说不得旧日情分了。依你便是。”这厢议定,风不语便就唤起众人,朝麒麟墟旧庙而去。
这旧庙原是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的宫阙,如今一断为二,上半截挂在荒原半中腰上,下半截滑下斜坡,倾了大半在海里泡着。风不语几个翛然飞至这旧庙原址,迎头便见一座十来丈高的台墀。这台墀缺砖少料,遍布皲纹;那裂纹中生有一种蔓藤,形如葫芦,爬得四处都是。这藤蔓也奇,虽是草木,见着来人,自家便裹作一团,瞧着像是缠在一处的蛇群。
台墀正中,放得有一尊三足鼎,高将近丈,那鼎中积得半瓮黑水,水中盘得一只六头怪鸟。这鸟青羽黄腹,足赤如火,瞧着有人,六颗头尽皆立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珠,满口“呱呱”乱叫。
啼叫时,那鼎后的大殿却就见推开半扇门户,“嘚嘚”而响,走出个两个羌老来。这两个羌老,面貌皆是好男,一个红毛,一个金毛。因先时得了宁不知的提点,风不语自然知晓他两个的身份,晓得是废主胡不与和何不为;忙忙上前,领着一干人等,朝他两个躬身揖手,含笑行礼,礼毕,轻声细语道:“圣君座前,走失了个无启国人。主上为圣君分忧,着我等来此寻访,却不知两位主事,可曾见过那无启人踪影?”
胡不与阴沉个脸,并未应声。何不为却就斜靠门廊,歪声丧气道:“不曾。”风不语微微一笑,缓缓道:“两位主事身份尊崇,想来平素养尊处优,少有巡察。那无启国人悄然来此,藏在左近,只怕两位也未必知悉。莫若让咱们在周遭搜一搜,若没搜着,两位也安心。若搜着了,两位自然更放心。”胡不与听得这言语,却是“呸”得一声,骂道:“你这破落货!胡言乱语什么!麒麟墟虽破败至此,到底是先祖旧庙,原是神圣之处,岂容你这颠三倒四的奴才作践?看把你乖得!这一说搜,倒是在替咱们安心放心!我是你老子娘哩!要你来尽孝宽心!”
那风不语原是被骂惯常的人物,听得斥骂,却是全无半分愠色,脖子一仰,笑道:“两位主事不必动怒。这无启国人,乃是圣君门中走脱的人物,郁单境内,哪里能让他容身。若两位主事真个没见着,何不让咱们寻一寻,回去也好同尊主交差哩。只便这般强横,总不叫咱们察看,若就此回转,只怕尊主听了动怒。彼时再着人来,怕不就伤了彼此和气。”
雪不似从旁一声冷笑,缓缓道:“咱们奉了王令来此,好歹要看上一看。两位主事若一意孤行,祖宗庙前龌龊起来,只怕有些不好看。”胡不与听得这言语,却是脸色一沉,四蹄一抬,跨前一步,立在那大殿门廊下,厉声叱道:“好大的胆子!真个是活得不耐烦了!祖宗旧庙,哪里容得你们这等放肆!”斥骂之下,口中一个呼哨,殿前那鼎中的六头巨鸟陡然长鸣,“呼喇”一下,便就猛窜而起。
这巨鸟原也有个名号,唤作鸀鸟,最是凶戾残暴,这一飞起,两翼翻扑,那鼎中登时被扇起一阵黑水。那黑石“噗噗”作声,雨点一般激射过来。风不语早有防备,见着黑水扑来,也不避让,但就将头一仰,口中“呼”然一响,却就喷出一股黑旋风来。
那旋风“呜呜”而响,平地掀起,那黑水之雨扑来未及近前,便被这旋风卷过墙头,洒到了大殿顶上。那黑水剧毒莫甚,但凡碰着个物什,便就“兹兹”作声,冒起数尺高的黑烟,瞧着诡诞莫名。
但见动手,那月不胜不等人安排调度,却就一声怪叫,两条短腿猛然一蹬,“嗖”然一响,便就扑上半空,其颈项“咔咔”一下伸出丈余长,“咵嚓”一声,却就将那鸀鸟脑袋一口咬去一个。一口咬中,月不胜大嘴一张一合,“咵咵”两下,便就将那脑袋咬得稀烂吞下腹去。那鸀鸟陡然断去一头,显是吓得不轻,两翼一挥,“呱呱”两声,便就朝墙外飞逃而去。
只是刚上墙头,那何不为左手一扬,手腕“嗖”然伸出数丈长,一把就抓住了那鸀鸟的红足。一抓得手,何不为手腕一扯,口中兀自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如留着与我祭了五脏庙…”孰知话音未落,那胡不与却就陡然放出一根七八尺长的金色长刺来,“噗嗤”一下猛扎在何不为手背上,一刺之下,兀自骂道:“放了它!”
何不为一声怪叫,五指一松,忙不迭收回手来,那手背上却就见刺出个血淋淋的窟窿来。只是他吃这一下,瞧着虽个痛彻心扉,脸上却没半分怨憎,“哎唷”两声,却是有些委屈道:“你这狠心的坏东西!为这么个畜生倒伤起我来了!”胡不与瞪他一眼,冷道:“它只是个畜生,生来怕痛怕死,原也是常情。它要逃,你放它去了便是。作甚么要害它性命?可见你心里嫉恨我,只怕非止一日了。”
他这里说话,那鸀鸟早便哀啼两声,翻墙飞着去了,五颗头一个都不曾回眼瞄看。何不为捧着手掌,腹下四蹄蹬得“嘚嘚”乱响,鼓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嗔道:“你这小没良心的。自从有了那无启国人,如今总瞧我不顺眼。我替你巴心巴肺的愁着,只怕你倒寻思着拿我给你那姘头养胎哩!”胡不与听得这话,却是破口骂道:“你胡说什么!哪里来什么无启国人!你这天杀的!为着这么个鸀鸟,却就要害我性命不成?”
何不为一声冷笑,右手一晃,掌中便就化出一根七八尺长的赤红长刺出来,厉声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贼汉子!我知道你也忍了我很久。几百年来,虽个恨我,虽个怨我,然此地寂寞,少了我你也挨不得,活不了。这才强忍着恶心过了这么些年。如今有了那无启国人,自然巴不得我早些去死,眼不见为净,只是你也太自傲自大了。往日我忍着你,让着你,处处与你留情,你还真个当我怕你不成?几百年来,咱们也未曾好好斗法,今日且就瞧瞧,到底孰高孰低!”
第一百二十八节大冢
斥骂之下,何不为提着那长刺,四蹄一扬,便就朝胡不与急扑过来。他来得快,那胡不与躲得却也快,将身一扭,电也似的窜进屋去。何不为一刺落空,口中兀自骂道:“老泼皮,骂人厉害,如何一动手就逃了!”喝骂之下,提刺便追,旋风一般跟着扑进屋去。
他两个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风不语等人面面相觑,真个是莫名其妙,彼此对望一眼,略愣得一愣,那雪不似却猛地叫嚷起来—“糟糕!中计了!”大呼小叫时,猛然扑腾起来,冲进那殿堂里去。果然那大殿里头空空如也,不见有人;殿中不过几根柱子,一堆牌位,添着个神案,供着个香火炉子,便再无别物。风不语随后跟着进来,但望两眼,登时跺脚道:“快搜!下细搜!那无启国人定然在此!万万不能让他们逃了!”
只是这风不语虽个猜得不差,实则那胡不与何不为手头藏着的,并非什么无启国人,却是中土投身来的左少君。只是这无启国人身段形容,与中土人物瞧来并无二致,那胡不与何不为见识不多,却都认不得罢了。
那何不为追着胡不与窜入殿中,两个并肩奔入殿后偏门,径直去了内舍,提了少君,捡出一条隐秘小道,便就出奔逃走。奔行之时,那何不为一边捂住伤口,一边朝胡不与嗔怪道:“便是做戏,你下手也忒重了些。”胡不与瞪他一眼,啐道:“你那话说得刺耳。言之凿凿,谁知是不是你真心话。”何不为笑骂道:“混账东西。若是真的,这会子我还陪着你撒蹄子乱跑!何苦来!”胡不与微微一笑,嘴角微抿,骂道:“呆子!罢了,还算你有点良心。”
少君被胡不与搂在怀里,百般不自在,那胡不与见他神色如此,却是含笑道:“别怕。这些狂徒虽个人多,但麒麟墟宫苑重重,秘道匝匝,一时半会,哪里就寻得来。”低语宽慰时,却就见他寻出一条废墟中的荒草小径来。
这小径隐在密林之中,周遭滚满了乱石。林下草间,却就见藏着许多恶狼。这恶狼身高如牛,体格崔嵬,瞧着很是怕人。只是这狼身躯奇特,或肩背,或胸腹,或四肢,皆有些许地方晶莹通透,如同冰雕玉琢一般。这些个狼群伏藏其中,显是常见胡不与何不为,见是他两个来,一不扑咬,二不吠叫,不过略瞄得两瞄,便就匍匐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