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璩但望一眼,真个是心惊肉跳,那宁不知观其神色,察其思虑,含笑道:“此是我家古圣遗迹。巍巍在此,不知几多年月了。”一行缓缓而前,近得这祭台,却见祭台前立着个石碑,碑上镌刻有四个古篆大字—“舍生忘死”。周灵璩瞧着行景,心下却也纳罕—这九天之外的异世,竟通中土文字!
疑惑时,却见宁不知矗立台前,默然看了一时,回转头来,怅惘莫甚道:“虽是从小惯常见着,然来一回,却就叫人嗟叹一回。古圣之意,不可揣测。可怜我族中人物,世世代代都在这台上逡巡游走,竟不能安息。”
周灵璩听得这话,却是吃得一吓,诧然道:“那台上这些,竟是仙长的先人不成?”宁不知听得这话,涩然一笑,将头一点,缓缓道:“我族中留有古训,但凡仙去,骸骨均要送上这白泽古台。”言语至此,又自一声长叹,“那台上的裂纹,相传乃是玉文金经坠落郁单时被经文卷轴刺出来的。那半截卷轴,如今也还在那裂纹中哩!都说那卷轴是圣物,若能得那宝贝,便可长生不死,永享仙福”
周灵璩听他说得这话,却是有些尴尬,迟疑一时,总不敢应声。宁不知自言自语一时,略有些知觉,回转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道:“你看那些个骸骨上去,虽腐而不朽,虽败而不亡,便可知有些神效。也有一个侥幸的,去了半截,千万年下来,虽个衣衫化尽,然血肉如旧,竟没分毫崩坏。想来古语不差。”
周灵璩听得这一席话,心下忐忑,若言语了,恐他多心,或不言语,又恐他生疑,寻思一阵,到底干咳一声,讪讪道:“这原是古传之秘,尊长豁达,并不藏着。倘或叫那起有些贼心的人听了,岂不生事?”宁不知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含笑道:“不妨。他便有贼心上去,也没贼骨头下来。但凡上去一步,管保他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从古至今,再不见有人下来的。”
言语下,却就领着众人绕过这祭台。祭台之后,但见立着一座十来丈高的房子。这房子也怪,不过立了八根柱子,盖了一个屋顶,一无墙垣,二无门扇,空空落落的,亭子不像个亭子,庙子不像个庙子。那屋子正中间并无摆设,亦不见甚么神像神案,只见一个地窟入口。那地窟瞧着三四丈宽,一道石阶蟠绕而下。地窟深处冒着一蓬蓝色烟霭上来。那烟霭浮在石窟上方丈余高出,却是幻作个人身蛇尾的人物形容。
一干人等沿着那阶梯蜿蜒而下,这底下却是个分层而建的地宫。这阶梯盘盘匝匝,瞧着像是一条蟠在柱子上的巨龙。从上下望,这地宫不知建有几层,窅然不知其尽,每一层皆有四所环绕的宫苑。那宫苑前头皆立着个大殿,殿后一排低矮院落。那大殿门口立着个丈余高的巨鼎,鼎中皆燃有数丈高的焰火,将个宫苑照得透亮。那焰火上的青烟袅然飘起,在阶梯中空处汇集,徐徐升腾而上。
周灵璩两眼瞪得溜圆,下细看去,那殿中颇有些人物,土缠明身之外,尚有些其他族类。那宁不知一则随和,二则也健谈,见她好奇,亦含笑同她指点详说—那鱼头人身,爱穿红袍白袍的,是华莲族人;那蛙头人身,穿绿袍戴青帽的,是星震族人;那头如鳖,身如龟,穿着黑袍,戴着黑巾纱帽的,是硃天族人;那虾头人身,穿着紫甲红袍的,是高轩族人。
这各族人等,并不分帮结派,各司其职,皆在那宫苑中应卯当差。放眼看去,各族人物都有。一路下来,周灵璩也算看了个大概。这地宫每一层皆有其职司,有的管着机杼,一干人纺线织布,垒得有成山的绫罗纱缎;有的管着牲畜,宰杀洗涮、剥皮制皮,忙得不可开交;有的种着草药菜蔬,松土锄草,洒水捉虫,竟有几分中土神州乡土田园景致。
下行一时,底下越见宽敞,那日光照不下来,各层地宫门前的巨鼎便也大些多了些,下头的人物却又少了些。周灵璩细看下来,已然见不着那些作坊农场,如今连下数层,见着的,不是书院便是祭庙。里头往来的人物,穿着也见华丽些,绫罗绸缎,金丝银线,竟比那中土尘世的王宫贵胄也不遑多让。
石阶各层,皆有些执着长矛,悬着长刀的兵卫巡视,这些兵卫见着宁不知,早便让道跪迎。宁不知径直下来,也不厌恶,但凡见着问礼跪拜的,虽不应答作声,倒都要含笑点头。
不知行了几时,终至于这地宫底层,这石阶最末,却就见着个广袤无边的虚空之地。这台阶外头,散落着数百个陀螺一般的巨石。那巨石大小不一,大的数百丈高,如悬空之峰,小的不过一人合抱,便比磨盘也还小些。这石阶尽头连着一道黑石砌成的石廊,这石廊蜿蜒而出,将那虚空中最大的几块巨石都连接起来,彼此可通,踏足可行。
别的也罢了,内中有几块巨石,顶上宽敞,却见建有几处庙宇;那庙中高屋高塔,也轩昂;内中亦有人物往来,络绎不绝。那石廊上也有几个穿着如雪不似风不语的,见着宁不知过来,早便迎上前来。那打头的两个,一个是星震族人,穿着件水绿色的轻纱长袍,腰间系着一根翠绿丝带,头顶缠着一根碧绿丝绦,瞧着是个女仙穿戴,偏是皮子黯黄发绿,一双眼睛眼皮比手指还宽,脸颊下颌又白得瘆人;一个是硃天族人,瞧着弯腰驼背,直不起来,通身上下皮肤皱得像是个耄耋老人,穿着个玄色长袖宽袍,眼皮耷拉,下巴足足有十来层,偏是还有一口锋利如刀的牙齿,瞧着叫人起鸡皮疙瘩。
宁不知瞧着这两人,却甚是高兴,想来颇见赏识,还与周灵璩一一引见—那星震族人唤作书未到,却是这地下庙宇的主持。那硃天族人唤作琴未了,乃是这庙宇里的庙祝。比及礼毕,宁不知便就问道:“也奇了。你两个皆是有事的。素昔都忙着,今日怎么就在这里候着了?难不成还学着了这未卜先知的本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