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像之下,乃是一张长椅。先时所见那黄袍少年斜躺其上,枕着个雪白的绒毛枕头,手里拿着一把金光蔚然的羽毛扇,时不时的摇着。那青袍男子坐在他腿旁,冷着一张脸面,手里拿着一张绢书,兀自细看,一边看,一边忿然嘀咕—“这青狗也忒奸猾了!推三阻四,总不肯去范妖道处!咱们已经派了四回人了!”
那黄袍少年笑道:“我看范真人丰神俊逸,颇有仙人邈然之风。不知甚缘故,你跟那青狗都这等嫌恶他。”那青袍男子嗤笑一声,冷道:“他模样是不差,然从不辖制手下恶徒。他手底下那个老妖婆,着实可恨,对咱们派去的人等又打又骂,只差没扒皮了!”那少年笑道:“你这些喽啰,素来散漫惯了。成日家自比海上神仙。我听着都害臊。如今着个厉害人物管一管。我倒觉得也不是什么坏事。”
言语下,却就又朝殿旁侍立的一个少年笑道:“罢了。你这些俗事我都不理论。那个晏溶溶可要好生安顿。千万别叫他给跑了!这孩子会炼丹丸,弄的那个蛇灵丸怪香的,养颜延年,可是个好东西。好生看着便是,同他客气些。到底是进嘴下肚皮的东西,可别得罪他狠了。”那青袍男子暼他一眼,缓缓道:“你驻颜有术,青春常在,何必吃这些丹丸…”
那黄袍男子微微一笑,哂然道:“你懂什么!你看看丹穴山那些个妖精!但凡弄得着的,哪一个不想吃上两丸。可恨这些道人,炼丹之法秘而不宣,总不肯走漏。别人也罢,今日得了这么个孩子,嫩刮刮的,兴许咱们哄一哄,他就肯说。玄门正宗的传世方子,养颜活身也都罢了,刮妖毒,祛妖祟,养正和之气,蓄精元之真,才叫人心向往之。吃他几年,说不得咱们能断了妖气。哪里还用得着跟那劳什子白泽结盟!这白泽贪得无厌,咱们虽说太平了这么些年,到底一直仰人鼻息,算不得自由…”
他两个这厢说,那侍立的少年却就慢慢走到殿门口,朝廊下招手,底下小步紧跑的上来个侍卫。那少年便就吩咐道:“你去瞧瞧那个晏溶溶。问问他,起居饮食可还习惯。若有甚么要的,只管开口。只要不是甚么无法无天的东西,都尽着他。尊上吩咐了,好生养着,别委屈了他。”
那侍卫点头哈腰的应着,这就转身沿着台墀下去。附远正愁着寻不见人,见着这行景,忙忙悄然跟着。那侍卫转下台墀,却就朝后头松林中走去。走不过远,却见那松林之中凹陷一地,却就种着百十来亩稻子。
那稻畦沟壑纵横,田埂恰似棋盘一般。田埂之上,隔三差五便种着一株三四丈高的青桑。那青桑枝干灰褐,叶片碧翠,长条上挂满了一串串乌黑的桑葚。稻田之中的稻子皆是青苗,高有三尺,青葱翠绿,放眼一看,好似一堆拼在一起的翡翠。那田埂上铺着青石石板,想是有人修葺打理,那杂草生在田埂两侧,并不抢道。
步行其上,却叫附远有些恍惚,几是走进了中土寻常村野。稻田正中,有十来丈见方的水塘,靠岸簇拥着许多荷叶,想是无人清理,生得极乱,荷叶高高低低,倒有一半已经枯焦。水塘中间立着几根石柱,柱子上撑着几间屋子,绕着几折回廊,竟是个小小院落。那院落中尚生得有一株榕树,遮去了大半个院子。
那回廊连着过水曲桥,曲桥桥头,盘腿坐着个毛脸赤足的汉子,正个垂钓。见得侍卫过来,忙忙扔下钓竿,慌里慌张的在塘里洗了手,谄笑着弯腰同他问好。那侍卫也不近前,隔着两三块青石板子,从头到脚的瞄他两眼,将话同他说明,便就匆匆去了。
见人去得远了,这汉子便就继续跷脚驾马的坐在桥头下钓,嘴里哼哼唧唧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附远等绕过他去,悄然行过曲桥,走入那水上庭院,却见那院中树下摆着两张矮几,坐着两个腰系短刀的道人。一个身前摆着一张碑帖,磨着一方砚台,铺着一叠宣纸,提着一管狼毫,正自对临。一个点着一炉焚香,披着一头长发,两目微闭,正个抚琴,但见他一时急撞,一时掐起,琴音细细,娓娓如诉。
两人身后,便是一间颇见古旧的老屋子。不过三阶台墀,尺许高的门槛,屋中物件也少,对门两张太师椅,一张齐腰高的桌子。屋子左面摆着个青铜丹炉,炉前放着铁钎、勾碳、钳夹和蒲扇等物。炉子旁边堆着几篓白碳。屋子右边放着一架床铺,黄木床架,搭着素白麻布帐子,帐子上绘着水墨山水,顶上还题着一首七言绝句。
晏溶溶如今便就坐在那黄木床上,两目紧闭,神色昏沉。穿着形容,与先前并无分别,独衣领之中,却见窜着一鸡蛋大的蛇头。那蛇身缠在他颈项之上,蛇头兀自朝他耳中喷着毒气。那毒气飘摇动荡,却不消散,丝丝缕缕都钻入了晏溶溶脑中。
附远等立在门口,睹见此状,却都唬得一跳,实不知那妖物底细。彼此瞧得一眼,悄然摸进屋子。附远捏动法诀,结出屏声蔽音的限界,低声道:“他脖子上的是个什么妖物?”时习摇了摇头,嘀咕道:“从未见过这等异状。”博厚低声道:“中土广袤,得灵性的多。咱们久居天外,哪里还认得。”
附远眉头一皱,掐起法印,轻声咒言,便在指尖放出一柄竹叶般的火焰匕首来。捏之在手,但就轻轻一扔,且听“嗤”然一声微响,那蛇头登时齐颈而断。因被仙家烈火灼烧,那断裂处却并不见有鲜血冒出。蛇头一断,晏溶溶登时两眼一睁。只是他一清醒,其身下那床板却陡然传来“咵嚓”一声响动。晏溶溶微微一怔,下意识的将头一低,说时迟,那时快,几是瞬息之间,那床下轰然一声巨响,却就猛然窜出了一条九头巨蟒。这巨蟒巨大莫甚,恰似一座小山从水塘之中冲撞而起。慢说那床铺,竟是屋子都被它撞个稀烂。
这巨蟒扑将而出,赫然而立,其脊背黝黑,腹下灰白,一众脑袋此起彼伏,或俯或仰,瞧着叫人毛骨悚然。这怪物一身九头,脑袋一颗比一颗小些,最小的那一个,已然被附远一匕首削掉。那断掉的脑袋未曾死绝,兀自在地上不停的扭动咬合。晏溶溶睹见其状,直是被唬了个魂飞魄散,“哎呀”一声,两脚一跳,便想朝残门断墙外跑去。只是他腿脚虽快,那巨蟒却是早有所料,长尾一扫,但听“噗”然一响,便就将他卷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