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人去了,宝镜疑惑道:“好端端的。怎么倒骂出去了?”明明冷然一哂,缓缓道:“这小子满肚子坏水。哪里是来要差事的,竟是个告状的!若单单是告密揭发也罢了,偏有这些个欺欺哄哄的过场。若不呵斥他两句,他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日后生出事来。若是别门别宗的,我也懒怠理会,若肯犯事,一刀宰了,一了百了。偏是咱们血脉宗亲。到底不能折了颜面。不得不教他这个乖。”
宝镜听得这话,一时转不过来,嘀咕道:“既如此。怎么倒还赏他?若是别的也罢了。这紫光珠乃是重宝,一向与混元珠并称道庭。这倒好,今日倒给他了!”然心思也不在此,皱眉道:“这也罢了。到底身外之物。只是这金玉紫芝之事,公主怎么竟瞒着一字不提。我看她用心可疑,说不得,竟是要将这事掩了瞒过去!等到时机成熟,再自家想法子弄了来哩!”金轮亦从旁恼道:“咱们待她不薄,便是至亲骨肉,也不过如此。她竟作这等欺心之事。我看君上不必试了,也不必等,现就将她拿下。治她个欺上瞒下之罪,将她身世审出来,再说发落。”
明明摇头笑道:“使不得。她虽未见说,未必没有疑虑。一则那宝贝说来实在玄乎,若就此说了,倘或不实,哄得我白高兴一场,说好听些,怕我白白受气,说不好听些,怕我发恼她白白受气;她小心些,暂且压着,也不是什么罪过。二则若她但就瞒着,同那白泽悄悄交易,弄了这宝贝来,也不能凭此见怪;她委屈些,说是先弄来辨辨真假,倘或认得是真的,才好奉上,难道你好说她的不是?她发狠些,说是东西虽得了,不知效应,不知好歹,须得自身用过了,见得无甚伤身害命的效用,这才见奉,难道你好说她不孝不肖?我便腆着脸,揪着这事端与她兴师问罪,家下一干人等口虽不言,难道还没人底下议论?”
宝镜笑道:“蛆还叫人嚼少了!怕是怎地!没听见可就罢了。”金轮从旁听了一时,默然片刻,却是有些忐忑道:“这等绝世之宝。唤旁人去,到底不放心。那夷逸满肚子算盘,天下便宜都叫他占了去。这倘或那金玉紫芝是真的。只怕中间不便宜。莫若我亲自走一遭。那才使得。”明明摇头道:“你若一去,哪里还瞒得住。放心。紫光珠上藏着个魂器哩,那混蛋若做出什么混账事情,断然瞒不得的。”
宝镜犹豫片时,迟疑道:“好则是好。你这魂器双双离身,倘或再有什么变故。只怕难再应付哩。”明明微微一笑,阖上双目,垂下头来,靠在自家长尾之上,轻声道:“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见他歇了,金轮便就携了宝镜退出,一边游走,一边说道:“咱们若在这里,恐扰他休息。还是着人将那边偏殿打扫出来。那才方便…”言语之中,便就游出殿去。
时习抢在她两个前头,已然悄没声息的潜行而出。比及出来,但觉掌心捏得一把汗水。却是有些心惊。回至住所,却见屋里点灯亮蜡的,甚是明亮,心下不免疑惑。那院中廊下,又鸦雀无声,并不见个小厮侍从。小心翼翼进去,却见堂屋里头,且有一人,正个自斟自酌。定睛看时,却是附远道人。那悬了半日的心登时一松。一时立在门口,只管怔怔的瞧他。
附远听得蛇尾摇动之声,略略抬头,见得是他,却也不曾迎出门来,不过多拿一个杯子,与他满一杯酒,含笑道:“你回来了。过来同我饮一杯。”时习心头无端有些发酸,慢慢悠悠的游进来,靠他坐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附远也不则声,不过又替他满上。时习便就这般连饮三杯。
三杯下肚,附远便不替他倒了,按住杯子,轻声笑道:“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坐着。怎么倒还伤心了。”时习原本也还端着,听他一问,却是陡然滚下两行泪来,发狠在他膀子上狠狠掐两下,恼道:“你们弄那等阵仗出来。怎么叫人不担心。”附远“哎呦”两声,笑道:“有师叔在。你怕甚么。”时习啐他一口,扯起他袖子抹泪,又惑然道:“怎么你还就回来了?”附远听得问询,神色便就严肃起来,将个空酒杯在掌心把玩—“师叔同师尊传信,师尊起了一卦。叫咱们把天门关了,就别再动作。”
“那师叔呢?”时习将头一抬,下意识的瞧向堂屋旁的侧门,“师叔在里面?”附远摇摇头,轻声道:“师叔把金庭山的掌教李道长救出来了。挨了一两日,便同他一道走了。他去时既没有说去处,又没给咱们安排去处。只叫我在这里安心等着。我估摸着,只怕是寻天门中遁走的山河瓶与社稷扇了。没等着他,你倒先回来了。”
言语下,又朝他笑道:“你一路风尘仆仆,劳累多日,不如先歇着。有甚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时习摇头道:“虽个疲乏,心头有事,若不同你说个分明。我自己也悬心。”便就将此去种种,归来种种,同附远说个分明。附远听了半晌,末了道:“他如今身子困顿,法器离身,魂器不再,却是个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哩。”
时习默然一晌,缓缓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两个,能斗得过那个金轮宝镜已是万幸。断然不是他的敌手。”附远皱眉道:“师叔这时候不在。这却如何是好?”时习瞪他一眼,轻声道:“师叔叫你等着。难道你好违背?何况世尊又问过卦了。犯不着你自作主张。安心等着便是。”
附远默然片刻,将个杯子望桌子一放,却是有些疑惑道:“那金玉紫芝之事,公主怎么倒不跟真君提起?只怕中间有些怪诞。”时习摇头道:“此事不像她素日行事。我也猜不着…”话未说完,却见附远将灯烛一吹,将他拉起身来,低声道:“猜来猜去。不如去瞧瞧。”时习迟疑道:“这时分,只怕她歇下了…”话未说完,却见附远已然捏起指诀,放出潜行之法—“我就不信,这起时候,她还能安心入眠。”
遁法施就,两人便就悄然行去公主寓所。这公主居处,外围守卫众多,常人原也难以混入,然附远时习,皆在内中行走惯常的,执事如何,戍卫如何,巡守如何,皆在意料之中,是以一路进来,也还容易。进得宫苑内里,因公主好静,不喜闹热,里头答应者少,应卯者寡,两个摸进来,几是一个人不曾见。
公主所寓寝宫,与别处也没甚两样;朱漆大门,小小一进院落。院中撑得有一株高槐,槐上挂得有一个蜂巢,常年嘤嘤嗡嗡有声。几间小屋偏房里头都黑灯瞎火,并没个声息,倒是厅房里高烧明烛,明晃晃的跟白日一般。因门窗都锁着,瞧不见内中行景,附远四下打量一阵,悄然捏起法印,脚下步罡,便就放出个兵甲术来。术法动时,那高槐上便就扑下一只蜜蜂儿,在廊下摇摇晃晃的转得一阵,却就在瓦片间寻出个缝隙,钻将进去了。那蜜蜂儿一进去,附远便就抬起左掌,那掌心处便就渐渐幻出景象来了—却是那蜜蜂儿眼中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