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腌臜道人嘀咕两声,并没有立起来打坐行气,蜷首缩足的盘起来,却是靠着那干净道人打起了瞌睡。那干净道人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柴有孚恐惊动了他,正说将那蚊虫收回去,不防那废墟前头,却就突然卷来一阵黑风。
黑风落时,里头却见现出一男一女。正是流黄酆氏母子,酆侯及其生母酆叶氏平阳公主。平阳公主两足沾地,却就鼓着一双大眼睛,上上下下四面打量。酆侯瞧着残垣断壁,怔了片时,轻叹一声,缓缓道:“山河依旧,宗室飘零。你贪恋不舍的王权富贵,转瞬就成了一场空。”平阳公主两之眼睛溜圆,在那废墟前蹲下来,拾起一片瓦砾,在掌心轻抚两下,嘻嘻笑道:“山河依旧,宗室飘零。山河依旧…”
酆侯默然一晌,却从怀中摸出个青铜小鼎来,捡块干净地方轻轻放下,朝平阳轻声道:“家祭之日。你也来烧两炷香。”平阳瞧着这青铜炉子,却似乎有些害怕,连退数步—“家祭之日,你也来烧两炷香。”酆侯见惯了她这痴痴呆呆的形容,摇摇头,从袖笼中摸出几个碟子,摆上几个果子,又顺出一壶酒来,弄出三个杯子,斟满后一字排开。
口中祝祷两句,望天洒一杯,朝地泼一杯,余下一杯端端正正的放在那青铜鼎前。又从袖笼中摸出一把筷子粗的线香,弹指放出一溜火光点燃了,留一半与平阳公主,自己捧一半,朝那废墟鞠躬道:“子孙不肖,愧对酆氏列祖列宗。”慨叹之下,上香完毕,便就跪下身来,朝那废墟连磕三个响头。
孰知磕头之后,尚未起身,那废墟之中却就传来“噗嗤”一声轻笑,但听一个男子含笑奚落道—“好侄儿。国破山河在,可有甚么可叹可愁的。这大好河山,乃是你亲手送与我的。怎么就好在这里讲什么愧不愧哩!”鄙薄声中,却就见那废墟中慢慢悠悠的站出两个人来。
那头一个,生得剑眉星目,竟是个俊俏少年,其身后站着个中年男子,形容虽在壮年,但腰身略显佝偻,瞧着倒像个病痨鬼;其两手、脸颊多处都有啄伤、抓伤,且伤口焦烂,内中隐约有火光微灼,时不时冒起一道袅然的青烟。这两人乃是流黄辛氏国的辛胤平、辛元宸父子。柴有孚细看一时,人虽认不得,那辛胤平身上的病因却是一目了然—那是中了峨眉山的万鸦壶,被烈火乌鸦所伤。但见其状,柴有孚登时心下一跳,思来忖去,总猜不着个中原委。
酆侯听得那奚落,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将个下剩的线香递给平阳,缓缓道:“叔叔吞并酆氏,成为流黄第一大国。不在国中坐镇,怎么倒在这等荒野之地来了。”辛胤平听得这话,却是嘴角一抿,干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什么第一大国。如今也是国破家亡了。你酆氏祖庙是一片废墟。我辛氏宗庙何尝不是一片瓦砾。”
酆侯听闻其言,略怔得一怔,惑然道:“这怎么说?难道是那妖猴来寻晦气了么?”辛胤平冷笑一声,缓缓道:“那妖猴失踪多日。他那洞府早成了一片荒堑。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哪里还有闲暇来过问流黄之事。”酆侯讶然道:“那谁还有这般本事,能烧了辛氏祖庙?”辛胤平哂然一笑,缓缓道:“好侄儿。明人不说暗话。此前叔叔疑心病重,行事未免有失偏颇。叔叔不敢不认。确乎愧对贤侄。只是你也想想,哪有人这般糊涂,肯将那社稷江山拱手想让?我心头疑惑,那也在所难免。只是大事一成,我也念着旧情,不过叫人将你家这祖庙平了。既未着人寻你晦气,二未搜寻你家故旧赶尽杀绝。算得上是仁至义尽。怎么你就怀恨在心,引来外方蟊道,行此凶狠之事?”
辛元宸从旁恨声道:“你也忒狠毒了些!一把火烧了皇宫,一把火烧了祖庙,一把火烧了皇陵。那叶氏一族趁机起兵,那一众糊涂将领,见咱们没了祖庙皇陵,临阵倒戈,可叹咱们辛氏一族的千秋基业,竟就此毁于一旦!若不是咱们见机逃走,只怕辛氏一族,就从此断绝了!”酆侯愣得一愣,摇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此是你们咎由自取。却同我有什么相干?那外方蟊道,不是我招来的。”
辛胤平啧啧两声,慢声慢气道:“不是你招来的?难道竟是叶氏请来的么?叶氏老儿能有什么本事,能请来那等妖道?整个流黄,就只有你一个,摒弃家传道学,拜了野狐道宗,学了那些个旁门左道的妖法。不是你招来的,还能是谁?”辛元宸冷笑道:“你也不必推脱。咱们也问了那两个妖道。他两个听了问话,总不则声。虽未承认,却也未曾否认。不是你弄来的,还能是谁?”
酆侯嘴角一咧,缓缓道:“罢了。承认与否,实则也不打紧。横竖你们父子恨毒了我,总不会放我一条生路。你们算着日子,藏在这里多时。心思如何,我也尽知。多说无益,不如就痛快些。动手罢。”辛胤平一声冷笑,森然道:“埋骨祖庙,总比弃尸荒野强。”言语之下,右手一晃,其掌心登时“呼哧”一下,放出一柄桃木长剑来。辛元宸捏动法诀,低声咒言,其身后“哧哧”作响,却是渐见腾起黑雾;那黑雾之中星火飘摇,慢慢显出三个恶鬼身形。
酆侯微微一笑,缓缓道:“上阵不离父子兵。那也好得很。”辛胤平一声冷笑,将个桃木剑一挥,猛叱一声,便就急扑而前,孰知话堪堪才动,其脚下突地一个踉跄,“哐啷”一声,却是一头扑进了那废墟瓦砾之中,摔了一个狗啃屎。辛元宸一声惊叫,猛然掩住口鼻,然手才搭上脸,两腿陡然一软,“咚”然一下,便就栽倒在地。甫一跌倒,便就紫胀脸庞,放声怒骂道:“泼皮!你要不要脸!你不是说你的拂魂香用尽了么!”酆侯嘴角一抿,微微一笑,朝那青铜小鼎一指,含笑道:“这回确乎用尽了。再没有了。只怕是去黑水也讨不来了。”辛元宸羞愤恼怒,直是骂个不绝。辛胤平却就仰起头来,朝酆侯笑道:“好侄子!叔叔一时激愤,错信了旁人的鬼话。实在糊涂透顶。好侄子,你度量大,万勿见怪。”
酆侯神色漠然,将辛胤平打量一阵,缓缓道:“你这人阴狠毒辣,实在也该死…”话音未落,一旁那平阳公主突地猛跳过来,提起掉落在地的桃木剑,望着辛胤平胸口一捅,且听“噗嗤”一声,登时刺个对穿对角。辛胤平一时未绝,惊骇惧畏,两眼瞪如铜铃,将个平阳死死瞪住。平阳朝他嘻嘻一笑,歪着脑袋道:“你这人阴狠毒辣,实在也该死。”言语一落,便就将那桃木剑猛然一扯。辛胤平一声未吭,颈项一软,脑袋便就耷拉下去,其胸口鲜血“咕咕”乱冒。平阳将个血淋淋的桃木剑望空舞得两下,又回转头来,望着辛元宸嘻嘻直笑—“好孩子,你该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