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投身的黑影,却是四人离身的魂魄。柴有孚浮在暗影之中,放眼看去,眼前景致形容未变,只那颜色,却就成了黑白灰三色之界。栗无咎瞧得一阵,大是惊异,惑然问道:“向往变化,眼前只得黑白二色,如今怎么倒多出许多灰暗颜色来?”灵虚施展神术,正个携众而行,听得栗无咎问询,却也耐烦,同她轻声道:“一个乾坤,几般世界。那天狐炼成天眼通,能见人世之界,也能照幽冥之界。若要瞒过他,只能在二界之外,另寻一个混沌之界。”
栗无咎讶然道:“这乾坤之中,除却人世与鬼界,还有别的重叠共生之界?”灵虚抿嘴一笑,道:“你只能瞧见两个,不知其余;我只能见三个,也不知其余。不知之处,不能作无谓之想。许是有,许是没有。我既不能凭此说它尚有万千之界,又不能据此说它有且仅有当下。不过囿于道法有限罢了。”言语下,早出了客馆驿所,到得天狐内宫。
灵虚脚下轻快,显得轻车熟路。一径进来,却见有间小小院落,正房前头立着三间抱厦。抱厦外头,立着一人高的两张书架,架子上撂满书卷。敖正光着脚,盘腿坐在地上,捧着个卷轴,借着星光瞧得津津有味。书架侧旁摆着一张不知甚木头的雕花大圆桌,初一坐在上首,捧着个青灰色的杯子,正个饮茶。常恭孝瑾与康叔夜并肩坐在左首,也都端着个杯子,正同初一低声言语。
乍眼一瞧,这形容与人间那仕宦世家也差不离。几个清俊子弟月下读书,赏星议事,倒也还风雅。他三人言语,虽个低沉,倒也听得真切,柴有孚只当远远听着也就罢了,不曾想灵虚胆子却大,翛然落下,竟就靠着敖正,在他身旁的抱厦长椅上坐将下来。柴有孚低头看时,那敖正唇上的胡子都能数得清楚!
才见坐稳,便就听初一同康叔夜道:“…无极宫之事,你且小心些,那左道真所言,你且就听着,恐一半信得,一半信不得。个中分寸,你自家好生拿捏。”康叔夜点头道:“这个自然。只一件,但就此去,只怕未必赶得回来。”初一微微一笑,道:“不急。虚陵这边,你弄恁多人去,也未必有用。将来事成,我自有安排。”言语下,又朝常恭孝瑾道:“你也小心些,凡事不要勉强。以自保为第一。旁人再好,也比不过你。”孝瑾点头道:“主公放心。”初一抿嘴一笑,饮一口茶,含笑道:“元稽老成持重,我倒真个放心。你脾性火烈,却是叫我日夜悬心。”
康叔夜笑道:“主公放心。他便浑闹,身上还揣着个真童先生的破碎哩!真童先生自然会劝他些个。”说到真童,初一却是摇头一叹,缓缓道:“也罢了。他苦了这许多年,如今也算解脱了。”康叔夜见他伤感,忙岔开话道:“瞧这辰光,郁单使者将近了。”初一仰头望得一眼,道:“恐也还有一盏茶的时候。”常恭孝瑾抬头道:“主公,我且有一句话,瓮在肚子里,总想问上一问。”
初一笑道:“我看你一晚上都支支吾吾的,亏得闷了这许久。咱们有什么不可说的。但讲无妨。”孝瑾暼了一眼康叔夜,缓缓道:“今日这昶胧公主。我瞧着眼熟得紧。似乎同当日赵道真身旁的那位女仙真一模一样。只举手投足上有些不像,但凡讲话,又是另一番光景。心下总是糊涂。却不知主公可觉得异样?”初一抿嘴一笑,将个杯子放下来,含笑道:“她过去是谁,也不打紧。只消认她是道庭公主便罢了。旁的事端,理会它作甚?”
孝瑾迟疑一回,犹豫道:“主公说的极是。只是我想着,若果然是她,咱们结盟之事,只怕她未必不同赵道真通传。说不得,那虚陵之上,如今早已经草木皆兵了哩!”初一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道:“当初赵兄弟一脚跨过去。便就足足跨去四百多年。算算日子,只怕正是当下。这公主传不传话尚未可知。我那赵兄弟失落了家门珍宝,照着他的性子,岂有不回去通风报信的!有没有这公主,他家都是要防咱们的。”言语至此,又抿嘴笑道:“今日灵虚道长显露真身,你可想想,咱们潜藏在此,好端端的,太平了四百来年,怎么偏在而今,他就寻上门来了?”
孝瑾听了一时,细想了一时,慢慢点头。康叔夜见孝瑾问话,略想一想,却也问道:“别的也罢了。那灵虚先生潜伏在咱们这里,主公既然早便瞧破行藏,便不忍心伤他,如何不驱逐了去?留在侧旁,岂不心悬?”初一含笑道:“这不值什么。你且放心,他家做不出那种趁人酣睡,暗下杀手的事端。”言语下,却听外间影壁处传来个童子声气—“主公,使者来了。”初一端坐没动,元高、元稽便就忙忙起身,迎出门去。
初一回转头,同敖正笑道:“呆子。有客人来,你要坐哪里,我不理论。好歹外人来了,你把鞋子穿上!光着个黑黢黢的脚底板,叫人笑话!”孰知说得一时,那敖正直愣愣的瞧着书本,竟是浑然未曾听闻。初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探头望得一眼,笑道:“可在瞧什么,把你魂都勾去了!”但就一望,却是一卷《诗经》。柴有孚靠得近,也就侧头一望,这半大孩儿,看的却是《静女》。
初一也看了个实在,嘀咕两声,笑道:“这孩子,瞧着呆,心头却不糊涂哩!”敖正这回却听了进去,将个书简一卷,慢慢悠悠的起身,瓮声瓮气道:“你才瞧着呆哩!”初一笑道:“真个往日管得松了。师父跟前这般放肆!”敖正嘿嘿一笑,吐出舌头扮个鬼脸—“师父也好自己封哩!”初一笑道:“你一个半大孩儿,跟着我几百年,教你读书认字,教你修行打坐,你好意思不叫一声师父?”敖正哼得一声,将书简放回书架,眼睛在书架上扫来扫去看一阵,叹一口气,道:“你教我时,不也是个半大孩儿么?真个论岁数,你可未必比我大哩!真个人比人,气死人,你能比我多练几日道法?你怎么练,我就怎么练,怎么几百年下来,还是不如你!”初一笑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古人早与你说得分明。偏是不信。”敖正哼一声,嘟嘴道:“人也说了,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