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真童两眼含泪,缓缓立在前头,朝她轻声唤道:“娇蝉,娇蝉。”田夫人听得呼唤,不过微微抬头,暼得他一眼,缓缓道:“我已经嫁人,嫁给了薛城的呆子田文。你得唤我一声田夫人…”话音未落,那莲池底下,突地“嘭”然一响,陡然窜起一堵十来丈高的水墙来。那水墙屹立在空,正中间处“突突”作声,渐见旋转,也不多时,那水涡之中,便就旋出一扇丈余高的圆拱水门来。
那水门之中,泛着一截黑色枯木。那枯木底下,缠着数十个通身黝黑的水鬼。这一众水鬼托着枯木,连走带爬的扑将出来,将个枯木悬在田夫人身前。那枯木上头,端坐着个黑袍人。这黑袍宽大莫甚,将袍中人裹得十分严实,仅露出两个眼洞。那眼洞中且又冒着两蓬黑烟,内中隐约可见一对眸子,然模模糊糊,却又瞧不实在。
见着这黑袍子,田夫人嘴角一抿,哑着个喉咙,一字一顿道:“怎么是你。我只当是二师姐。”那黑袍子缓缓道:“可有什么好意外的,我不是说过么,便是作了鬼,也要瞧瞧你这一生,是个什么收场。你有今日,我虽身为孤魂野鬼,如何敢辜负了。自然要来瞧瞧。”言语下,又似笑非笑道:“只是真真想不到,你算计一世,如今把自己也算计了,往日娇花一般的人物,倒舍得把自己弄得这等人不人,鬼不鬼。也亏得你好记性,记得自己旧日生得什么模样,一张尸皮,还能画出往日几分形容。”
田夫人一声冷笑,沙声哑气道:“咱们两个,从人斗到鬼。却是谁也没占着半分便宜。”言语时,两眼瞟了瞟水面上漂着的田文,却是自袖笼中摸出一个荷叶包着的玉白孩儿。伸手在那孩儿脸盘子轻轻摸得一摸,便就朝那黑袍子抛将过去—“罢了。我是再也不想和你斗了。”那黑袍子将那荷叶孩儿接着,却是错愕万分—“你这是作甚?”田夫人嘿嘿一笑,将那伏雨一把抛掷出去,身子一矮,靠着那亭子飞檐坐了,一边抚着那亭角,一边轻声道:“我害你送命,今日便送还你一具上好肉身。你若还想活,让二师姐替你回魂。师姐,今生已然如此。我便后悔了,也于事无补。若有来生,你万不要认得我。只怕我依旧不会是什么好人。”
那黑袍子听得这话,却是没个言语应她。田夫人低下头去,摸了摸自家肚皮上那个窟窿,却是含笑道:“骨头虽贱,命却还硬。”又抬眼瞄了一眼泡着的田文,抿嘴一笑,轻声道:“死鬼。你这短命狠心的死鬼…”一语未毕,头颅突地一垂,其胸口“嘭”然一响,却是炸出个闷雷来。那闷雷一响,其四肢百骸登时炸个粉碎。碎骨烂肉撒了半亭盖子。莲池上低风来时,那破布烂衫袅袅徐徐的吹将起来,飘些扬些,也都渐渐落下水去。
变故突然,一众人等无不骇然惊异。那黑袍子缓缓起身,立在那朽木前段,瞧着田夫人残存的一滩血肉,怔了一时,却是涩然道:“瞧着你灰飞烟灭,原来也不过如此。亏得我恨了这许久,从生到死,从人到鬼,这怨毒仇雠,比及终了,原来竟是这滋味。你去罢,若有来生,愿你我永无重逢之日,再无相会之时。”
慨叹之余,眼见田夫人残余之中,立着那软塌塌的鸾胶。将手一招,那软胶“呼哧”一声,却是化作一只黯色蓝羽的飞凤。那飞凤两足点点,两翅展展,绕着田夫人的尸骸飞得一遭,高鸣两声,便就飞到黑袍子掌上,羽翼一收,霎时化作一块鸡蛋大的软胶,抖一抖,晃一晃,便就沉入她掌中去了。
这黑袍子于此感慨嗟叹,那厢常恭孝瑾早便跳上前来,厉声叱道:“妖女,把金莲真身还回来!”那黑袍子缓缓回身,不过瞄得他一眼,哂然一笑—“你这汉子,也太不识趣。哪有问着死人要东西的!”言语落时,其身陡然一晃,霎时化作一蓬虚烟,须臾之间,便就散个干净;其身下那一群水鬼“吱吱喳喳”一阵叫唤,将那朽木一抛,却是“咚咚”作声的四面乱投,径直入水。那一堵水墙“哗啦”一声,便就四散跌落,化作池中翻涌的波澜。
常恭孝瑾又惊又怒,四面瞪视一番,侧头朝真童道:“那鬼东西可是那贼婆娘的师姐郑子骞?你可能找出她藏身之所?”真童瞧着田夫人那残余,却是早便滚下泪来,他那眼泪与别人不同,瞧着像泪水,滚到脸颊,便就变作了指头大小的水晶。那水晶不及落地,却就渐渐碎裂变化,变作巴掌大的水晶薄片。那薄片轻飘飘的,像是浮在风中的柳絮杨花,轻飘飘的,稍稍有风,便就拔而高上,轻易不见落地。只是泪流得多了,他那身子便就渐见有些通透,瞧着像是个水晶雕像。
常恭见他这形容,却是吃了一吓,朝风堤岸沙道:“快将他送去主公处。这蠢蠹再哭一时,怕不就把自己哭没了。”风堤不敢耽搁,也不等真童言语,一把扛起他来,便就疾奔而去。底下一干武都、飞蒲国人走不敢走,追不能追,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只是议论纷纷。
常恭孝瑾失了金莲,虽个恚怒,倒也未曾失了理智,唤过混雾烟罗,交代吩咐几句,便就过来昶胧处请行。那术踢原瞧不上中土道宗,如今见了田夫人的五阳雷,心下却有些惊骇,愣愣怔怔的,常恭唤他几回,才回过神来。同常恭道:“这夫妇手段了得,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道人?”常恭孝瑾闷声道:“这贼公贼婆,乃是薛城田氏。那田氏原是王族,世传真法。可惜公侯之后,如今沦落为贼。”
术踢叹道:“那汉子也罢了。瞧着不甚利索。想来未曾尽显神通。他那娘子好生厉害。腐尸之身,竟能引雷放电。当真可畏。”常恭孝瑾暼他一眼,缓缓道:“那婆娘放雷的本事不是田氏世传。乃是中土玉虚门的神技。她一具干尸,若没手掌上那法器支持,早把自己震碎了。”言语及此,又颇烦恼道:“这玉虚门隐晦莫甚,踪迹成谜。最是难寻。那贼婆子的师姐乃是个无身的亡魂。也不知她怎么施展的神通!如今要寻出她来,真个是难上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