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火盲不见物，不知这老头儿眼睛生在头顶，倒是老老实实同他作揖见礼，那老头也不回礼，不过略点点头，半笑不笑，朝举善低声道：“这中土的灵仙，来的也多，到底没见过像样的。不是怏怏病危，就是垂垂老矣，我估摸着，也不中用。哪天我劝劝国丈。谨小慎微，也该有个度。举棋不定，只怕殃祸更甚。”

举善听这话有些不像意，干咳一声，讪然一笑，客套两句，便就告辞。举直脸面刷白，瞧不出个颜色，只是淡然而行。转入宫门，前头却见数条阔道。举直择一而行，一众人等尾随其后，皆默然不语。那明火盲不见物，只管迈步，两唇抿得铁紧，也不知是个甚心思。朱雀使瞧着这高墙大院，瞧着墙下逡巡的守卫，瞧着墙头或蹲或挂的熔火飞翼之怪，心头却有些忐忑，但凡喘气，都觉着有些惴然，哪里还有言语。

举善琢磨老道温故的言语，一时揣测，也没个话头。循路转过几进院子，绕过几座宫苑，穿过几处园子，眼前便见现出个碧绿长廊来。这长廊宽有数丈，长有百丈，乃是黑铁搭的架子，架子底下摆着几百十个黑铁海缸。海缸里头培着稀融的黑泥，里头种着各色藤草。那藤草爬上黑铁柱子，累累垂垂的挂满一廊，一眼瞧来，青葱碧绿，好似挂了青纱绿幔一般。

长廊底下，散着各色人等；有三五成群坐着议论的，有独自一人坐着看书的，也嘈杂，却也自有一种别样的静谧。行至长廊尽头，举直停驻不前，举善却就摇尾而上，同廊下半眯着眼的一个青年男子笑道：“术踢公子，怎么，你也要轮班值守了么？”那术踢抬眼瞧他一眼，懒洋洋的靠在那廊椅之上，一条尾巴卷作一团，并不曾直起腰来，轻声慢语道：“哪里，今日原是老祖宗说法的日子。不曾想来了稀客，连我也吃了个闭门羹哩。”

举善听得这话，却是“啊”得一声，惑然道：“是谁这般放诞无礼，竟好叫咱们不咸宗的少主也回避？”术踢嘴角一撇，抿得一抿，慢吞吞道：“是淑士宗的附远道人。”举善听得这话，却是愣得一愣，回头瞧了一眼举直，却是有些诧异，见举直亦是一脸茫然，回转头来，矯hong术踢惑然道：“这附远道人是谁？向往只知怀柔，何曾听说过什么附远？”

术踢冷哼一声，缓缓道：“这附远于旧时，名不见经传，乃是个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苦学之士。孰知来了神州，却是渐露头角。往昔缄默，众人只道他是自惭藏拙，孰知却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如今深得公主信任，作了公主座前的禅主。慢说那怀柔如今高看他一眼，便是我家老祖宗，也须得让他三分。”

那举善听得这话，却是吃得一吓，骇然道：“这公主才认祖归宗几日，真君便许她立禅主了？”术踢冷然一笑，缓缓道：“你才走几日，便就这等糊涂了。这也是你该问的么？”举善干咳一声，讪讪一笑，拍手道：“在你跟前，说话哪里还防着舌头。”

术踢嘴角一抿，缓缓直起腰来，笑道：“你也怪会哄人的。”又暼了一眼举直，笑道：“一个成日家口若悬河，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亏得还是嫡亲兄弟。罢了，这里人多，坐着干等，让人瞧着也不像。跟我去偏厅罢。”便就扭头朝对面廊下的一伙人唤道：“双双，若人出来了，过来招呼一声。”那人堆头立起个粉白脸面的少年来，脆生生的应得一声，术踢便就起身领着举善都穿过长廊旁的小回廊，转进一间小院子来。

这小院中抠得有个数丈大的池子，里头汪了半池子清水，点了两蓬莲花在里头。莲叶底下，竟也还有几尾细鱼。小院墙边，种得有几株栎树。枝干纤细，叶片也仳离。廊下还摆着几盆文竹，好似笼在阶前的一蓬碧烟。那术踢引着举直举善、明火朱雀等走上阶去。知秋也识趣，不敢跟进，着一干人等便在廊外长椅上坐了。将个李汉陵、郭飞炎掷在墙角下。

李汉陵拱肩缩背的靠在那墙根上，十分狼狈；那术踢等在里屋言语，外间听着也模糊；侧头瞧向郭飞炎，郭飞炎脸白如纸，瞧着像个时日无多的病痨。挣扎一番，想同那知秋言语两句，奈何口中塞得严实，却是哪里能够。正个颓丧，却见那小院门口信步过来两个道人，一个红冠白袍，朱面玉唇，正是先时术踢口中招呼的双双。一个穿着个宽松的月白长袍，头上裹着一根银丝镶边的红梅花样缠头，绾着个高高的道髻，瞧着约摸三十来许岁的面容，颇有些飘逸风流的形容。

双双同那道人闲话两句，便就揖手作别，径直走进厅房，也没一时，便就同术踢一道，引着一干人等转将出去了。举善走在最末，行至廊下，又回头朝知秋吩咐道：“你就这里等着。一时着人来传。”比及人去了，整个院子便就雅雀无声。那留春、晚夏原是有话的，见知秋脸面铺了寒霜一般，不知他心下琢磨何事，便就不敢开口。

正个闷了一时，那小院门口却是突地传来一声轻笑。李汉陵心下原有些忐忑，听得动静，却比别人伶俐，忙不迭的探头来看—却是先时同双双告别的那个白袍高髻道人。这道人面带轻笑，摇身摆尾的游将进来，立在那阶前，也不上来，也不行礼，不过朝知秋微微点头，便就含笑道：“知秋先生，可还记得我么？”留春、晚夏见人过来，早便支楞起身，双双立在门廊侧旁，听得这道人问话，彼此相觑，却都觉着眼生。孰知知秋见问，却是慢慢直起腰来，朝这道人微微欠身，竟揖起手来，颇见恭敬的答道：“附远道人风骨清绝，过目难忘。小人自然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