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标道人嘴角一翘,似笑非笑道:“若能如此,却是再好不过。”惊蛰听他言语赖皮,却是怒目而视,骂道:“你这等言而无信,焉知你拿到贰负之尸,可还有没有别的花样?”灵印听得这话,却是“嘿嘿”一通大笑,阴声冷气道:“他就是这么混赖,却又如何?”葛年听得这话,直是气个倒仰,回头瞧向冰砚,却见她两眉微颦,并不言语,只是抬脚而行。
葛年心下烦恼,追上前来,低声道:“若由得他这般挟持,哪里还有个了时!”冰砚回头暼了一眼孤标,又瞄了一眼葛年,只是前行,总不应声。葛年“嗐”然一声,惊蛰跟上来,见她这神色,劝道:“师伯别急,师父总有法子。”葛年叹道:“她有什么法子,还不就是逆来顺受罢了。你师父瞧着面冷,实则同你左师伯差不离,都是死心牛性的呆子。但凡遇着这起蛮不讲理的妖怪,总是吃亏。”
言语中,已然跟着出了这石屋地洞,出得门轩,一行尾随去来,却是到得这宫阙中个繁华所在。那宫阙正中,却有个数百丈的轩敞坝子。那坝中筑有九个浑圆池子,每个池子皆有十来丈宽。池子周遭并无栏杆,只有一圈圈低沿而下的石阶。石阶末层,半泡池中。如今那池子石阶之上,挤满了跣足赤膊的汉子,一个个只穿着亵裤,吵着嚷着,挨挨拶拶,只不知弄些个甚勾当。
孤标但就瞟得一眼,也便心下纳罕,惑然道:“那池子有甚古怪?怎么就争着下去洗澡不成?”灵印望得一眼,也是不解其意,只是瞧便瞧了,却是一声怪笑,朝着冰砚等道:“你们姑娘家家的,可有什么好瞧的。臊不臊?”他这话原有几分奚落意思,孰知惊蛰是个古墓中长大的人物,若是不挂怀的,不上心的,瞧着不过是还未咽气的活死人,并不就多心,听得这话,直是充耳未闻。
那葛年妆了多少年男人,同男人爬模滚打过来的,听得这话,却是冷然一哂,啐他一口,冷道:“不过一群山妖野怪,便是衣不蔽体,瞧便瞧了,那又怎地?”言语之下,又“啧啧”两声,慢悠悠道:“那庄户人家,谁家没个鸡犬猪狗,谁家没个蛇虫鼠蚁,难道还要它们都穿上衣衫不成?也太痴了。”独冰砚听得这话,却是蓦然想起秦道一来,无端端的,却是叹一口气。葛年听得她这声气,猜不着她那心事,略想一想,劝道:“妖怪里头,讲不着那礼义廉耻。”冰砚听得,不过微微一笑,也不多言。
一行近些,却见那一干妖怪涌在水池边上,推搡间,也还吵嚷。那内中一个水池边立得个胖头白皮的汉子,这番抄手抱胸,骂骂咧咧道:“直娘贼!捞了几年,回回都摸着个把柄!总扯不过来。”其身旁一个大肚汉子笑骂道:“扯你娘的臊!你算个什么东西,就能沾着那宝贝边儿了?一池浑水,你瞧不实在,看不分明,怕不是摸着我的脚了!”一干妖怪听得这言语,却是齐齐哄笑起来。那隔得远的,不明仔细,听得笑声,齐齐转头瞧过来,一时以讹传讹,都吵嚷起来—“那边摸着了!”便就潮水似的涌过来,那胖头白皮汉与大肚汉子立在水池台阶最下层,人潮一挤,立足不得,“哎唷”声中,却是齐齐跌下池去。
那池中原是一池死水,黑不隆冬的,波澜不兴。孰知这人落其中,水波一荡,水底却是突地冒出一团白色的月影来。月影一现,那池边的一干妖怪登时大呼小叫起来,一个个接二连三的扑下池去,望着那月影又捧又摸,又抓又扯。孤标等远远瞧着,直是莫名其妙。惊蛰压低声气,朝葛年道:“师伯,他们这是在捞月亮么?”葛年皱眉道:“不知道。只是也奇了。此是地下洞室,却是哪里来的月亮?”正觉疑惑,那池中的月影却就渐见下沉。眨眼功夫,便就沉得无影无踪。
一干妖怪挤在水面,你蹬我,我踹你,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上阶去,那大肚汉子跳上阶来,抹了抹脸,朝那胖头白皮汉子笑道:“这回可又摸着了么?”那胖头白皮汉子嘀咕一声,没好气道:“没有。”那大肚汉子嘻嘻一笑,拍着肚子道:“你看,我这脚一缩着,你可就摸不着了!”周遭那一干妖怪听得,却又是一阵哄笑。只是这番个个都才从池中爬出来,倒没人挤过来了。
冰砚瞧了一阵,也瞧不出个所以然,领着众人绕开这九座池子,朝那坝子后的正殿行去。那正殿台墀数十丈高,白玉台阶一径向上,瞧着像是通天的梯子。众人悄然上来,走得过半,却迎头碰见先时见过的千层下巴同糍粑脸。那千层下巴一人捧着两个盘子,糍粑脸空手跟在后头,虽个一前一后,却是一路说个不停。
那千层下巴脸面带笑,道:“如何?今日没白当差吧?你可瞧见那三星池了么?”那糍粑脸叹道:“瞧见了。原来九星池只是哄这些个蠢奴才来的。好的都在上头。若不是顶缸来的,只怕再过几百年,我也还蒙昧不知。”那千层下巴笑道:“也不算哄。九星池也能捞出宝贝。前些年有人还捞出个药钵来哩。只是修月玉斧、玄霜玉杵,怕是摸不着的。”糍粑脸听得这话,却是一声长叹,道:“可怜。祖爷爷在三星池捞了多少年了,一点动静没有。何不广施恩惠,叫大家都去试试?说不得谁个有缘,竟就摸出来了。”那千层下巴吃吃笑道:“叫你去求胡先生。你偏就腼腆。”那糍粑脸啐得一口,笑道:“我生得丑。可不敢去。适才我可都瞧见了。先生一直攥着那个又瘦又干的汉子哩。快上殿了才撒手!”
葛年听得,那又瘦又干的汉子,自然是苗璧泉无疑。思忖时,那两个胖头蛤蟆便就错身过去了。比及近得殿宇,从这悬高孤台边上一眼望去,那金桂碧海,邈然不见尽头,茫茫叠叠碧波,渺渺层层金浪。孤台正中,却是一溜排开并肩的三座殿堂。三座殿宇前头,立着一个像是祭台的高台。台下环绕三座十来丈宽的池子。那池子瞧着同下面的九星池大致相仿。只池边多种着几株月桂。这月桂枝多叶疏,满开白花。乍然一瞧,倒像堆雪砌云的玉楼。
想来这地头便是那两个蛤蟆所言的三星池。惊蛰行至这池子侧旁,探头瞧了瞧,因是有风,那池子不比九星池没个波澜;只是清波荡漾,池中却也空空白白,并不见有月影沉浮。那祭台上头,如今一无香火,二无灯烛,却就只得三张小桌。居中一张并肩坐着两个道人,左首这个身量矮些,然眉眼隽秀,正是适才见着的胡先生;右首是个铁塔般的壮汉,剑眉星目,猿臂蜂腰,瞧着气度非凡,同他携手言语,想来正是他口中所言的醒醒道人。靠左那桌子坐着个黑袍冷面的道人,全身裹得甚是严实,露出的一双手雪也似的白,然手背手腕上生满黑毛,又乱又杂,远远瞧着,倒像是白璧上蒙了一层黑纱。靠右那桌子坐着个黄袍含笑的道人;这道人眉眼如画,玉簪束发,玉环挂腕,娴静温婉,竟是个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少年。
祭台下头数丈,原有个通上转角的半台。那半台上一般摆得两张桌子,上头落座的,却是宝相与苗璧泉。宝相靠墙坐着,望着苗璧泉,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苗璧泉低头瞧着身前那杯盏,却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葛年放眼细看,苗璧泉身前那杯盏侧旁,却也放着几个玉盘玉碗。苗璧泉眼皮底下那白玉盘中,却是淋汤浇水的一盘眼珠子。那玉碗之中,压着半碗肉脯,红红黑黑的,也不知是甚来历。苗璧泉捏着一双玉箸,呆呆怔怔的,不知是食不知味,还是心有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