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黑汉言语一落,便就渐渐化作团然黑烟,虽个无风,却似滴入水中的松墨一般,袅然荡漾,四散开去。这两个汉子形容一散,那火蝎心头登时莫名一阵乱跳,无端端的心慌得好似几日不曾沾着油米的饥汉;这缩回来的两条腿也怪,虽个是皮上燃火,然皮上冰凉,恰似贴皮蒙了一层冰凌霜花,皮下又滚烫,好似骨肉中藏了一炉子热碳,燎得很,燥得很,却又没个抓拿。待要动作,这两条腿却好似吃了牛心丸子,你指使它朝东,它偏是朝西,你待要前进,它偏是要后退;且又机警得很,一点也诓骗不得,若心想哄着骗它朝左,它就真个朝左,横竖不听半点使唤。
火蝎中了这邪门法子,端的气个倒仰,两条长腿软塌塌的贯着,直是毫无办法。羞愤之下,哪里还肯往前,六条腿费尽力气,又蹬又踹,好容易将半边肚皮从热汤河中拖上岸去,远远的立在对岸,一声不吭,再不肯靠前。重明瞧着莫名其妙,朝飞廉努嘴道:“亏你往昔胡吹一气。这么个东西,性情凶恶,手下却稀松平常,吃这丫头掀得一掀,便就不来了。这也太怂包了。”飞廉干笑一声,讪讪道:“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这丑东西原也有些本事,只不知今日怎就这般缩手缩脚的。”
这边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那边那虎纹道人的本尊见势不妙,却是两腿一点,“嗖”然一声,便就朝河对岸飞掠而去,身在半空,足未沾地,便朝河堤上的火蝎厉声叱道:“不等命令,临阵脱逃,这渡劫灵丹你还要不要了…”孰知话音未落,火蝎先时中了“故人天”秘法的那条长腿陡然一扬,“啪”然一声,却是猛然在这虎纹道人胸口一抽。
这虎纹道人猝不及防,被他一抽抽个正着,“噗”然一响,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且立身不稳,停驻不能,那身子就此一荡,“嗖”然一声,便被甩将回去,朝着惊蛰急撞而来。惊蛰那五龙大口“夯哧”,早将一众化身吞噬干净,见得余下一个,晓得是本尊,并不磨牙撕咬,一众长龙绞缠过来,将个虎纹道人裹得铁紧,粽子一般的绑了,捆到惊蛰身前。
众人低头细看,却见他一身是血。原来那火蝎长腿之上生有硬甲铁钩,一抽一甩,那腿上的长钩险得没将这虎纹道人从中剖作两半。饶是如此,由肩至腹,却也钩出一道半寸深的长沟,衣衫破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只是他修道有成,皮肉翻烂,那鲜血不过涌得一阵,便就似裹了包扎一般,自己就见停了。并没个鲜血流尽、不治身亡的形容。这虎纹道人失手被擒,羞愤莫甚,扭头朝火蝎厉声骂道:“老邪火!你是不想活了么!”灵印将头一缩,却也并不辩白。
这厢虎纹失手,那国字脸道人登时大惊失色,他长剑如风,已然不知刺了冰砚几剑,然剑剑砍中,皆似砍在金铁之上,浑没见她有半分消减。瞧着是转得如陀螺一般,却是真个没占着半点便宜。如今见虎纹道人被擒,“呔”得一声,“嗖”然一响,抛下冰砚,便朝惊蛰猛扑而来。孰知这才一动,身后却陡然传来冰砚不疾不徐的声音—“怎么,这就想走了?刺了我这么多剑,说走就走,怎么竟没个招呼?”
听得这声音,这国字脸道人却是冷然一哂,心下鄙薄—“我这来去自如,运转星驰,你也好留难?”孰知念头未绝,不过窜出数丈,背心处陡然一紧,却是被人一把抓了个正着。事出突然,登时唬得魂飞魄丧,悚然回头,却见身后三尺远处站着个水妖。这水妖右手提着柄冰雕玉琢的长剑,左手正将自家背心衣衫拎着。悚然之下,却见那水妖脚下的水波中翻出十来个水妖头来,一众妖头浮在波间浪下,两眼炯炯,直是盯得人头皮发麻。
这水妖瞧着晶莹通透,好似寒冰雕琢而成,然身手活泛,松软如人,并不见僵硬死板。那水妖立在浪头,将个国字脸道人一手提了,咧嘴一笑,把那长剑轻轻一扬,笑眯眯道:“礼尚往来,焉能有个来而不往的道理。”话音一落,登时就将长剑望这国字脸道人胸口一送。这道人心下一跳,慌得长剑一撩,“哧”然一声,霎时割断衣衫,脱身落空。
但一避开,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那水妖一剑没中,也不追赶,将个长剑一捋,嘻嘻笑道:“姐妹们。这人手脚利索,且都上来,助我一臂之力。”言语落时,那河中浪头上的一干水妖登时踏波而起,一个个踩着根水流喷薄的水柱,团然立在周遭,将个国字脸道人围得铁桶一般。
这国字脸道人自恃身手敏捷,有追星赶月之能,想着适才一时疏忽,失手中了算计,当下平气静心,捏出法印,放出十成十的本事,“嗖”然一声,便想自这铁围中突窜脱身。他全力施为,真个就是快逾惊风,孰知身形动时,堪堪窜过一个水妖身侧,那水妖陡然将手一扬,其手中长剑倏尔间隙,便就斩到面前。其来无声,其落无风,便是鬼魅来此,也断无此能。
长剑当面,这国字脸道人哪里还敢往前,也是他手段了得,能来亦能去,当下将身一折,便朝另一边奔去。孰知奔赴来往,这周遭的水妖无一不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一众人等围了,长剑交织,如雨如雾,哪里容他走脱。这国字脸道人左冲右突,上蹿下跳,却是哪里半分漏落。
幸得这水妖不过意在阻拦,并没有伤人害命的意思,这国字脸道人眼见狼狈不过,有些吃不住,厚着脸皮停在水妖正中,将个长剑倒提在手,撑着腰呼呼喘气,再不动作。冰砚立在水妖外围,单手搂着孩儿,轻声慢语道:“咱们未必就是外人。若有甚么事端,不妨彼此商议,何必伤了和气。”
那国字脸道人听得这话,却是一声冷哼,咬牙道:“虚陵洞天,哪里来这等聚魂成鬼的邪法。你到底是谁?”冰砚未答,却听惊蛰从旁冷然叱道:“放肆!我师父也是你好大呼小叫的!”那虎纹道人落在惊蛰手中,脖子一仰,强忍剧痛,朝那国字脸道人嘶声哑气的叫道:“师兄。大意了。这两个丫头手段着实了得。别管我了!你自己去罢。”冰砚惊蛰未则声,飞廉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呆子。你当他不想么?可也要他能走得脱哩!”重明靠着飞廉,见这道人脸青面黑,额头青筋乱跳,却是嘿嘿一笑,慢条斯理道:“这道人真个是蠢。输给旁人也罢了。偏是输给自己。”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啊”得一声,讶然道:“这怎么说?”重明冷笑一声,慢悠悠道:“这人是个痴儿。先时一剑一剑,只管望这丫头的剑柄上猛砍。这会子四面有路,八方可行,通通不走,又偏是要望她长剑上撞,剑在何处,他就冲向何方。你说他蠢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