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甲冷然一哂,回瞪他一眼,啐道:“我唬他怎么了?难道就同你相干?”鄙薄时,却又掉头回来,朝笑不成笑道:“你这呆子。我且问你,你在尘世多少年生了,可曾见过那古道热肠的义士?”见笑不成脸色有些尴尬,微微一笑,眉毛一挑,不紧不慢道:“这也凑巧。偏是命不久矣,叫你遇上了。”
孰知话才出口,那胸口便就莫名其妙的有些憋闷,下意识的喘得两下,便见尹喜一脸诧异道:“好端端的,你学什么狗吐舌头?”徐甲瞪他一眼,本待言语两句,一颗心却突地猛跳起来,只一霎时,便无端端的又紧张,又慌乱,两手额头,尽都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来。正惶惑,抬头一眼瞥见冰砚的后脑勺,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念诵起来:“不履邪径,不欺暗室。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犹老怀幼。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
这劝善经文一出口,那心慌气短的毛病却就果然见消,徐甲念诵片时,心下稍安,便又生恼恨,孰知才起怨憎,便又见胸闷头昏。这下哪里还敢多想,眼观鼻,鼻观心,便就老实念诵,一径念下,这才慢慢见好。尹喜见他这行止,心知肚明,然则恐一奚落,便自家也受罪,哪里好开腔,调转头来,却又忍不住好笑。
那笑不成与哭不得两个不是甚读书的人物,虽渐渐认得几个字,却哪里听过这等劝善经文,一时却都听住了。徐甲见它两个听得入神,心下鄙夷,便知不该,却也忍不住啐得一口,悻然道:“偏是世上有这等呆货。既然爱听,便叫你们记一辈子。这一世听不够,来生还要天天念!”孰知笑不成与哭不得听得这言语,却一毫未恼;笑不成原肯说话的,这时候却不答应,只将那一句“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翻来覆去的在嚼。倒是哭不得,轻轻摇头,慨然叹道:“若真有来生,便叫我天天念,又有何妨?”
这厢言语往来,那厢王方平却早引着人众前行了。这明灯深渊暗廊行尽,前头便见一面山壁。那山壁上立着两个洞口,右边这个高有数丈,洞口同侧旁的斜坡相通;那斜坡上有一条暗流,从乱石中淌下来,沿着洞口一侧朝黑洞深处流去;左边这山洞扁平,虽低矮些,洞口却宽,那洞中也空旷,也不见甚么钟乳石。只洞内石壁之上,密密麻麻的挂着数不清的蝙蝠。
王方平至于两洞洞口,便立着有些踌躇,左瞧瞧,右望望,一时挪不动步子。飞廉嘀咕两声,道:“自家门下,走了多少回了?还不认得路?”王方平两耳微红,闷得一时,也不则声,提着涂玉山耳朵,便朝左边那山洞走将进去。那洞中蝙蝠虽多,遇着人来,却也不惊不动;挨挨拶拶的贴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同石雕也没个两样。只是转过几个弯道,行走也不多远,那王方平却突地长叹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瞧着又是懊恼,又是悔恨。飞廉见他那行止,又疑惑,又忧虑,立起一堆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
那葛年也是个老道人物,却也猜不着他那心思,正莫名其妙,却见冰砚飘然飞起,拦在王方平身前,不过说得两个字“等我”,便就折身而返。惊蛰见她抬脚望后行,忙不迭跟上,急问道:“师父,你去哪里?”冰砚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含笑道:“别担心。我去去就回。”见她一脸忐忑,抿嘴一笑,朝徐甲等人一指,道:“他们可就交给你了。”言语一落,便就翛然而去。
惊蛰心下焦灼,闷闷然飞回黑鹿背上;赵王见她这起神色,掸手掸脚的慢慢靠近,瓮声瓮气道:“师姐。别怕。师叔说去去就回,必然就是去去就回。”惊蛰见他说话古怪,人也有些呆,虽个烦恼,然有人言语,到底宽慰些。与他微微一笑,便零零碎碎的问他些话。孰知这赵王虽个也灵醒,同她讲话却有些结巴,讲着讲着又脸红,声音也越见细微。
惊蛰不解其意,又不好意思叫他声音大些,正疑惑,却突听尹喜含笑唤道:“小师妹!”惊蛰听得呼唤,略略一怔,眉头一皱,嘴角一撇,并不应声。尹喜热脸碰壁,没半分不好意思,反是越唤越大声,惊蛰让不过,将脸崩得铁紧,瓮声瓮气道:“谁是你师妹!胡喊海唤的,臊不臊?”尹喜笑道:“我兄弟两个,虽不唤你师尊一声师父,到底蒙她教了一课劝善文。便不情愿,只怕也要唤她一声老师。你虽见益早些,到底年轻,怎么就不能唤你一声师妹?”
惊蛰瞪他一眼,忿然道:“得我师尊教诲,是你三生有幸!”尹喜笑道:“师妹说得极是。老师肯屈尊教导,我也受宠若惊。”言语下,却又抿嘴笑道:“往昔糊涂,因些个误会,同师妹也曾斗法。我看师妹道力甚高,然则术法施为,却有些差强人意。想来有些地方参悟未及。我好歹年长些,若师妹不弃,倒可以互相点拨点拨。”
惊蛰听得这话,没好气道:“往日同师尊聚少离多,自然受教少些,这才被你压过一头。如今师尊回还。我自然有所进益,哪里要你来指点。”尹喜听得,却也不恼,含笑道:“老师在时,我自然不多言。如今老师不在,与其闲着磨牙,不如咱们讲些正经功课。倘或遇着个什么妖魔鬼怪,岂不也多两分胜算?”言语下,见惊蛰默不作声,不等她应声,便又笑道:“向往我看师妹施法,指尖、耳背,都有火苗。想来是行功运气时,气息有些岔乱。我有个安神顺气的小法子,唤作东山神咒。你过来,我同你细说。”
孰知惊蛰听得这话,一步未动,只微笑道:“我眼不花耳不背,师兄连比带划的,这么着也听得分明。”尹喜讪笑道:“虽是个不入流的小法子,到底是师兄的独门法子,你坐近些,别叫旁人听去了。”葛年从旁听得,却是将眉一皱,朝惊蛰正色道:“这人心坏,你莫叫他哄了。”尹喜眉毛一竖,朝葛年冷道:“我同门论道,跟你甚么相干…”
孰知话音未落,却听惊蛰“噗嗤”一笑,立起两个眼睛,慢慢起身,笑盈盈道:“师兄盛情,师妹却之不恭。”言语之下,却是将手一捏,生出个异样法印来,望着尹喜头顶一照,口中缓缓咒道:“胎光延生,爽灵益禄,幽精绝死,急急如律令。”咒声一动,尹喜但听自家脑中“嗡”然一响,霎时之间,身上便弹出三魂来。
这三魂浮将出来,爽灵、幽精二魂渐渐下沉,贴在尹喜身前,一左一右的扶着他那膝盖,将头一埋,好似两个孩儿伏在父亲膝前入睡。独剩胎光一魂,轻轻忽忽的飘将起来,飘在尹喜头顶,瞧着又惊惶,又诧异。惊蛰慢吞吞的踱将过来,立在胎光身前三尺,细看两眼,“啧啧”两声,笑道:“这胎光是阳魂,乃是太清阳和之气,如今瞧着,都暗沉发黑。且不知你作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
那胎光虚影一个,听得惊蛰这言语,瞧着竟也有些脸红,呢嚅一番,却也应声道:“尘世如沟渠,行遍焉得不沾泥。”惊蛰冷哼一声,笑道:“罢了。我又不是阎王,哪里就好与你算账。我只问你,你先时当真是要同我讲什么东山神咒,教我个方便法门么?”那胎光听得这话,却是有些扭捏,嘀咕一阵,到底畏畏葸葸开口道:“不是。”惊蛰啐得一口,笑道:“那却是打的什么算盘?”那胎光慢吞吞道:“这东山神咒又名八道金策,是个寄身法,你若习练,行经走脉的功法,我便能猜出个大概。窥视久了,自然就能寻出破解老师咒法的方子。”一言毕,一张脸便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