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玉山心头骇异，疑惑莫甚，然又不敢睁眼，正慌里慌张没个抓拿处，身子却突地一轻，那撮身拖曳的巨力陡然间去得无踪无影。整个身子好似被吹上了高空的一点柳絮，轻飘飘的，翛然扬着，也不见沉。诧异之中，下意识的将眼一睁，眼前目下，却是个虚无之地。
这地头漠然而空，乃是个无垠无界之所。虚空之中，浮着适才穿投来的那黑球。那黑球大小如旧，只是周围并不见玉虚门的宫阙遗址。黑球周围，悬空漂着数不尽的地界碎片。这些个碎片比适才玉虚地界所见大上许多；那大的近百丈，小的也有十来丈，一个个瞧着像是坍了堰坎的山坪塘。这碎片也怪，一不见风吹，二不见人推，却都绕着那黑球缓缓打圈。
那地界碎片周遭，都围着一圈破碎的石块，这些个碎石大的如池亭山门，小的如磨盘井盖，排得或松或紧。碎片正中，乃是一团清水。只是这清水也奇，好似照着影一般，内中皆浮着尘世光景。
涂玉山讶然四顾，惶惑中，却见黑鹿驮着众人自虚无之中一晃而来。这来得也蹊跷，硬生生的从无化有，直瞧得涂玉山目瞪口呆。惊疑时，耳朵吃紧，却是王方平又扯着他行路了。重明坐在鹿背，一时也立起身来，放眼周遭，细看得一时，慨然一叹，矯hong王方平道：“这些个门户，你都走过一遭了么？”王方平摇头道：“怕去了回不来。没敢乱走。”言语下，便领着众人朝一块十来丈高的碎片行去。
这碎片瞧着像是一块残破的镜子，碎片下方平伸着一块数丈宽的石块。石块上刻着个硕大的“王”字。晃眼一瞧，赵王便欢喜起来，笑道：“这上头刻着我的名字哩！”飞廉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揶揄道：“正是，怎就这般凑巧，别的字不刻，偏就刻上你的名字了！”赵王心实，没听出她话里有话，喜滋滋的推吕叔敖，吕叔敖但就抬眼瞧了一瞧，吊梢眉毛，矯hong王方平一指，惑然道：“这个字是他刻的罢？人家姓王哩！”赵王“啊”得一声，便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惊蛰从旁轻声道：“刻字标识，多少字刻不得，偏就刻了这么一个，谁说不是缘分呢？”言语下，便瞧向王方平，王方平见她那眼色，微微一笑，侧头朝赵王含笑道：“说得是。见面三分缘。何况我的姓氏，还是你名字。”
言语下，早扯着涂玉山的耳朵，领着众人从那碎片中穿行。那碎片瞧着波纹粼粼，仿佛一片深水，然穿身进来，却不过薄薄一片，触面微微一凉，便就已然穿将过来。这碎片后头，却是一道崩坏的地底长崖。这长崖乃是一面倾斜而下的断崖，众人身后，便是断崖外的无垠虚空，断崖边缘悬空浮着不计其数的地界碎片。瞧着像是海岸边散布的礁石。
王方平拎着涂玉山耳朵，指挥道路。一众沿着那断崖蜿蜒前行。行不多远，尹喜却突地“啊”然一声，讶然道：“这里是明灯深渊的暗廊！”徐甲啐得一口，瓮声瓮气道：“这走多远了，才认出来！”尹喜抬眼朝右首瞧过去，那长崖上乱石嶙峋，但就这么望着，也瞧不远，一时便有些感慨—“从这边过去，就是牧德殿哩！”
听得他两个言语，王方平却是有些诧异，惑然瞧过来时，却见徐甲也叹一口气，两眉拧出个“川”字，颇有些惆怅道：“我的第一只玄蜂，便是在这里炼出来的。”王方平听得这话，却是惊讶莫甚—“你们是通天教门下？”徐甲尹喜听得这言语，彼此对望一眼，却都默不作声。问得急了，徐甲便瓮声瓮气道：“贰负之尸乃是教中世传至宝，就这么失落，你就一点也不着急？”王方平听得这一问，侧头瞧了冰砚一眼，便就再不则声。徐甲一声冷笑，慢悠悠道：“这丫头的人情债该还，自家的宝贝失落，就不该追了么？我有一句俗话送你，见色不乱真君子，恩怨分明大丈夫！”
王方平听得这话，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也不言语，只管扯了涂玉山行在前头，默然之中，偷偷觑向荀烟竹，烟竹仰躺在黑鹿背上，一张脸白的如雪砌冰雕一般，众人言语，也不知他听得见听不见。正自心乱如麻，却突听冰砚低声唤道：“且等一等。”惑然回头，却见冰砚两眉微颦，朝一处乱石堆伸手一指—“那是什么？”众人抬眼一望，却见那乱石之中，袅然浮着些个五彩烟气。因是隔得远，那烟气瞧来不过巴掌大小，虽个颜色多，却颇为散乱，晃眼一瞧，若不认真，便同那乱石上的苍苔混了。
王方平眯缝两眼，细看一时，摇头道：“不知道。不认得。”葛年两足一点，早便飞掠开去，一行飞，一行笑道：“猜什么，瞧一瞧，可不就知道了。”比及飞至，却是一声惊呼，忙忙回首，朝冰砚挥手道：“快来，是先前那两个怪物。”见其行止，想来无碍，一众人等齐齐过来，相近看时，却是哭不得与笑不成。
这哭不得原本是个七尺高的壮汉，眼眶中满是尺许长的飞烟之线，那线头皆生着一个指头大的眼珠；如今形容却有些狼犺—其身躯佝偻，挺不直腰板，两臂两腿都只余得半截，剩下的半截也都烟霾似的，时聚时散；若聚合还好，也还略略有个人形；但一散开，便像那半山腰上的云烟，袅袅浮着，但教有风，顷刻间便要流散。其脑袋虽还完备，那眼眶中的飞烟却早不知去向，只余得一把茬子生在眼中，不住的望外冒着淡淡的霞气。
那笑不成的本相似乎猢狲，原本满头生着黄发小鬼；如今一身猴毛落得干干干净净，通身都生满碗口大的黑斑。那黑斑火炭似的，内中隐隐有些个火星闪灭。其一头飞烟如今稀稀拉拉的，也没剩得两根，烟头上的小鬼早消亡殆尽，不过丝丝缕缕的缠着些个五彩斑斓的烟气。
那哭不得眼中的飞烟断了，便瞧不见人，不过听得些个声响。晓得人来了，又不知是谁，哆哆嗦嗦的，身子只管扭，却哪里还能动弹。笑不成斜躺在一块断石上头，两眼从一人扫到另一人，开口几次，却不过喷出些五彩的烟气，战战兢兢的，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出口。
飞廉细瞧两眼，却是“啧啧”两声，颇有些惋惜道：“我道是谁，原是这两个人精儿。好则是好，可惜行将消散。”重明哂然一笑，慢吞吞道：“瞧着还有几分人形，你将他两口吞了，未必就不补。”飞廉啐得一口，笑道：“便是千年人参，这等形容，也是朽木了。真要一口下去，补不补还在其次，可别先把自己药死了。”那哭不得、笑不成听得这话，尽都瑟瑟发抖。哭不得也罢了，笑不成却哭将起来，呜呜噎噎的滚出两行泪，只是它这眼泪不等过腮，便就渐渐化作了袅然的五彩烟丝，一缕缕的飘起来，悬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