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下,行入这黑云深处,这石板小路两侧,皆是数丈高的黑色巉岩。那巉岩间生满青翠欲滴的铁线蕨,密密匝匝,葱郁一片。巉岩顶上,生着数丈高的古木,或桫椤,或苏铁,青青苍苍的,蔚然成林。这地方草木虽众,然则无风,一路行来,却也静谧异常。只至于一处,那巉岩后头“窸窸窣窣”的,却是响个不住。
葛年跳下鹿角,却见那巉岩后的草叶东摇西晃,瞧着倒像藏了一窝兔子,心下疑惑,伸手一撩,孰知草叶拨开,底下却猛地窜出一只蜈蚣来。这蜈蚣身形巨大,长将近丈,长身黝黑,脑袋鲜红,两排长足金黄灿烂,猛然一瞧,倒像拱出一头披挂在身的野猪。这蜈蚣见得葛年,蛇也似的扬将起来,大口一张,望着葛年便是一口。
王方平从旁瞧着,下意识的一声惊呼,孰知葛年却跟没事人一般,既不躲闪,也不抵挡,不过望着那蜈蚣“呼哧”一声,吹出一口热气。那蜈蚣吃这热气一喷,登时跟吃了一锤子似的,“嘭”然一响,即便摔个倒仰;翻身倒地,其长足左右开弓,一通乱蹬,一阵乱划,不过须臾,便自呜呼殒命。飞廉探头一瞧,见那蜈蚣脑袋稀烂,好似落在滚水中煮了十来日一般,破皮下满是绿幽幽的烂肉溶液,啐得一口,笑骂道:“好家伙!咱们可要离这婆娘远些,冷不防放个屁来,怕不就把命送她了。”
葛年哪里搭理她,飞至前头,同王方平并肩而行。王方平见她上来,心下疑惑,侧头道:“你放心。这里除却虫豸鸟兽略大些,并无精怪。”葛年哂然一笑,道:“便有精怪,也不打紧。只是我奇怪,这金格玉阙悬在此处,四下里空空落落,并不见有神州土地。却是如何回去?”王方平忙道:“这玉阙原是坍陷来的。中间有个陷空处。能到明灯深渊。”
言语时,却又偷偷瞄看冰砚一眼,朝葛年低声问道:“姐姐,只是我也疑惑。我爹何等人物,旁人都只有躲着他的。如何她倒要蹚这一趟浑水?”葛年瞄他两眼,没好气道:“我如何知道。想来是你生得俊。她瞧着欢喜,要招你上门给她爹作女婿。”王方平“啊”得一声,压低声气道:“她还有姐妹啊?也生得这副模样?”葛年瞪他一眼,啐道:“想得美!她是久了没吃食,想着你皮光柔滑,被你爹就这么一巴掌拍扁了可惜。先捡回来,养两日,等出了这里,扒拉干净,便要开锅把你炖了开荤!”王方平“哎唷”一声,低声道:“姐姐好没意思。认真访你,倒来唬我。”
言语时,却突听背后“啊”然一声大叫,讶然回头,却见那昏聩半日的徐甲坐了起来。徐甲昏昧久了,不知事端,坐将起来,两手摸得摸身下的鹿背,抬眼瞧了瞧身周的人众,又诧异,又疑惑,脑袋转了一圈,猛然瞧见冰砚,登时破口大骂:“臭婆娘!”喝骂出口,尹喜忙不迭一把按住,道:“乱喊甚么!是她救了你性命!”便将中间事项,三言两语同他撇清。徐甲听得分明,瞧向荀烟竹,见他倒在鹿背,两眼紧闭,身周环着三个魂魄,也不知能活不活,登时嘿嘿一笑,骂道:“这蟊贼!装丑弄鬼的!活该他背晦!”又朝冰砚冷笑道:“想来你也没这等好心,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留我下来,却是打的什么算盘?”
他这言语,听着全无半分感激之情,葛年听在耳中,未免心生不忿。孰知冰砚听得,一没着恼,二没发怒,嘴角一抿,不过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我乘舟行水,若见着失足的,人也好,蝼蚁也罢,都是要救的。”徐甲脸色一沉,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冰砚回转头来,瞄他两眼,慢悠悠道:“到底一条性命,救得了便救了,也没个别的意思。”徐甲冷哼一声,啐得一口,恶声恶气道:“人不行无恶之念,恩不施无惠之物。你这妮子,装什么救苦天尊?我瞧你这架势,这神色,那是眼熟得紧,你到底是谁?”
冰砚听得这一问,微微一笑,却是将脸一抹,变作往昔丑姑那形容,含笑道:“这可就认得了。”徐甲见了,不过冷然一哂,啐道:“先时便疑惑,果然是你!”尹喜乍然一见,却是吃得一吓,骇然道:“原来是你!”冰砚变回本貌,点头道:“果然是我。”王方平从旁瞧见,又骇异,又疑惑,低声悄然问葛年:“姐姐,难道她那脸面,也是假的?那皮相之下,真容就这等丑么?”葛年瞪他一眼,唾道:“她妍媸美丑,同你甚么相干?”
正言语,那旁边“嘤”然一声,惊蛰却是突地坐将起来。冰砚乍然见得,登时起身,堪堪落在那鹿背上,惊蛰便扑将过来,一头扎在冰砚怀里,“呜哇”一声,即便放声大哭。冰砚被她哭得鼻酸,在她肩头轻拍,温言低声道:“傻丫头。都好了,还哭甚么。”惊蛰哪里肯松手,一行哭,一行嗡嗡呜呜道:“我不管。师父,我可活着见着你了!”葛年见冰砚眼眶通红,却是突地想起苏眷,想起少君,一时怅惘,却也跟着有些伤心。
赵王畏畏葸葸的摸过来,蹲在鹿角下,一边挠手,一边唤道:“师姐,你把师叔都惹哭了哩!”惊蛰听得他声气,抹眼抹泪的站直了,瞧着冰砚,又伤心道:“师父,我跟师姐走散了。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冰砚想着临潼,却是当真有些放不下。默然立着,一时也作声不得。正惆怅,却听惊蛰一声惊呼,猛然放出剑来,望着徐甲尹喜一指,厉声骂道:“真个不是冤家不聚头!你这两个混账,竟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