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人气
他这言语刻薄,王方平心下不快,侧头瞧去,却见他面容苍白,肩溜人瘦,整个人好似纸糊来的,只怕吹口大气就要倒地;瞧着未免有些可怜;抬头瞧向冰砚,见她不动声色,适才言语也不知听没听见,更就不好意思发作,讪讪一笑,干咳两声,便就遮掩过去;因是都认不得,行路冷清,也就闲言碎语的同人搭话,请教人众来历。这一干人等,有些个爽直的,也有些个不言语的,也不一一赘述。问及葛年,葛年瞧了瞧荀烟竹,不肯实话,捏个谎,笑道:“我尊姓葛,大名忆君,小字思君。你恳切些,叫声姐姐,不恳切,唤声姑姑,也使得。”
众人都问了,他身下那黑狐汉子却有些不痛快,悻然道:“怎么人人都问了,独不问我?我背你这许久,怎么倒好意思轻看我了?”王方平见他有些忿然,心下好笑,便也老实询问,那黑狐汉子这才欢喜道:“我姓涂,唤作玉山。驮着旁人的,是我兄弟,李姓,唤作嗣宗。”
这边言语,冰砚与葛年两个却也闲话。众人皆在鹿背上,或坐或躺,独她两个跷脚挑在鹿角上,葛年同冰砚相处些时日虽不长久,然性情相投,却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这冰砚的性子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一路察言观色,虽不明下细,却也猜着几分意思,见王方平行这会子话篓子倒尽了行在前头,后面人众也都彼此言语不理论,便朝她笑道:“你两个到底有甚瓜葛?”冰砚暼她一眼,撇嘴道:“能有甚么瓜葛?”
葛年笑道:“你莫哄我。别的不论,这衣裳还在肩头披着哩!这等宝贝,仙风缭绕的,天底下哪里再去寻第二件来。这呆头鹅不是说是他家世传的么?怎么就在你身上了?你平素也寡淡,偏是这个,巴巴的披着,一刻不离身。只怕有故事。”冰砚啐她一口,也不答话。葛年又笑道:“还不老实。我还不知道你,没事便端着,总要装出些个大人的脸面,横竖依着名门大宗的风范行事说话,怎么见了这毛头小子,尖酸刻薄的,一回不饶他哩?”
冰砚听得这话,却是噗嗤一笑,瞪她一眼,恨恨道:“看把你乖得!真个文曲星转世都没你伶俐。”言语下,掉头瞧了瞧荀烟竹,见他端端正正的盘腿坐着,腰板笔直,一头黑发因风拉起数尺长,虽个摇摆,却不凌乱,好比水面上漂着的一块缎子,又黑亮,又轻柔,细瞧了两眼,轻叹一声,回头道:“先别审我。我且问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你两个师弟都藏了?”
葛年一般回头瞧了瞧荀烟竹,这荀烟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一双手青葱白玉似的,却是颇有些邈然仙风。葛年细看两眼,回转身来,慢悠悠道:“不藏着,难道还要同他认亲?我也晓得你那意思,我落得今日这地步,若说不恨他,若说不怨他,便是我自家也不肯信。只是瞧着今日他这样子,也不知怎的,倒觉着他可怜。便有一肚皮气,却也不好朝他发作。”
冰砚叹道:“世事如此,际遇如此,能怪着谁?横竖看个人造化……”话没说完,却听后头荀烟竹突地开口问道:“我有个师侄,唤作苗璧泉,比我略矮一头,身量瘦削,适才也在,你们可曾见着了?”葛年听得“苗璧泉”三个字,却是嗤然一笑,慢声细语道:“见着了。先时还在旁边窥视,见得你受伤,露出真容,就唬得跑了。眼下也不知在哪里藏着。”
荀烟竹低下头来,两眉紧蹙,缓缓道:“胡说。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脾性如何,我还不知么?他若当真见着我受伤,岂有不出头的!”飞廉见他这神色,却是吃吃笑道:“那丑婆娘旁的话不能信,这话却实诚。我眼睛多,瞧得真。你那侄儿,真个脓包。适才那一众动静,多半都是咱们这边搬弄的幻影,一戳就破。你那侄儿肃清周遭,早便回来。见着那阴寄身厉害,不敢过来,藏头藏尾的瞧了一晌,见你坏了事,一声儿不言语,转身便跑。我瞧他心性贼,不想遁法还好,眨眼功夫就没了人……”
飞廉说得起劲,葛年见荀烟竹脸色难看,猪肝一般,却是有些不落忍,朝飞廉啐得一口,骂道:“死妖精,我看你不单眼睛多,这舌头也多!”飞廉哈哈一笑,眉飞色舞道:“小蹄子,你懂什么。这世上最好看的,便是伤心人的脸色。”言语下,口角却是流下一行涎水——“你瞧瞧,这人一伤心,便好似蘸了浓汤肉酱的泡馍,一口咬下去,什么滋味都有。那恨是辣的,怨是苦的,爱是酸的,色色都叫人迷恋,种种都叫人欢喜,你若尝一口,管保你受用……”
话没说完,却突听荀烟竹好一通咳嗽。飞廉略略一怔,干笑一声,坐直身板,摸着脸颊,惑然自语——“怎么胆子这么小,吓唬两句就顾着害怕不伤心了。”言语时,荀烟竹却越咳越大声,只这一时,便似个积年的肺痨病人。王方平行在前头,听得声气,惑然回头,却见荀烟竹脸色发青,两个眼睛睁一睁,眨一眨,便有些挣不大开,其两肩摇晃,腰身发软,眼看有些撑不住,骇然之下,慌忙扯着涂玉山急奔回来。
荀烟竹原还勉强支着,见得他来,两眼一闭,颈项一软,整个人便瘫倒下来,王方平一把接着,揽在怀里,慌得又是搭脉,又是望舌;然摸索一阵,却是全然不知所以。正焦灼惶急,却见葛年跳下鹿角,慢吞吞过来,不过探头望得两眼,便道:“别怕,不是甚么大症候。不过是他的梦魇作祟。”王方平诧然道:“梦魇?”葛年点头道:“适才他同你爹斗法,被敲碎了梦境。术法反噬,生成了梦魇。想来适才有些伤心,气急攻心,叫这梦魇缠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