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时,却突地闻着一股恶臭,心下一跳,猛然回头,却见废墟外的竹林中陡然扑过一条人影;定睛看时,不是别个,正是先时被王远知背走的白姑彭质!如今王远知下落不知,且就她一个落单;瞧其形容,既可憎又可怕,显是已然尸变——一头头发根根直立,行动时好似水底摇摆的龙须草;眼珠血红,眼白如碳,双唇惨白如纸;两手手指生得有尺许来长,指尖墨黑;通身上下黑亮发光,好似抹了一身灯油;其肩头、左肋皆穿着一个带着半截颈项的鹤头,衣衫之上扑满鸟毛;瞧着颇有几分惨烈。
彭质自竹林中脱身扑来,直是快逾惊风;徐甲觑眼瞧个实在,哪里肯同她相会,仓皇中两足一点,“嗖”然一声,即便窜出数丈,一头栽进了废墟外的竹林。那黑瘦汉子见彭质奔至,不知底细,“咦”得一声,抬手一扬,掌中那竹枝霎时化作一弯长弓,抬手一拉,但听“嗡”然一声,那弦上登时疾射而出一蓬铁额竹箭来。
这彭质正是尸变无魂之时,空有血肉,并无知识,木箭飞来,并不知闪躲,但听“噗噗”数声,的的射个正着。只是这彭质乃是积年的尸妖,尸变时身如铜铁,木箭着身,箭断锋折,哪里有个破损。只是飞箭攒射,定然皮肉吃痛。彭质掉转身来,歪剌个嘴,口齿间涎水乱淌,叽里呱啦一阵乱嚎,便朝那黑瘦汉子猛扑过来。
那黑瘦汉子自恃神弓了得,箭术非凡,瞧着她一个行尸走肉,想着飞箭来去,定然将她射作个筛子。孰知一击之下,全然无功,眼见她掉头扑来,心头“咕咚”一声,单手捏个法诀,将那长弓望空一点,疾声咒道:“寒潭冰月,孤鸿照影。”咒言声中,其弓身之上“乓”一声,登时爆出一团寒气。那寒气翻卷,方圆数丈之地登时结出三尺厚的一层寒冰。
尹喜困在徐甲的青琐伏魔戒下,不得走脱,被这寒冰冷气一扑,登时打个寒噤,但觉四肢百骸,直是冰冷彻骨,张口一呼,便见白气扑面;一时手足皆僵,寻思便没有这指环禁锢,只怕也未必能够动弹。思忖之时,见彭质跨步急扑,只当她一步下来,怕不就要摔个趔趄。
那黑瘦汉子算盘原也不错,孰知彭质那尸身吃这极阴极冷之气一扑,不过略略阻得弹指间的功夫,且就这一瞬,那身子骨“呼喇”作声,“噼啪”作响,竟摇摇摆摆的变得有数倍之巨。其两腿晃晃,好似庙堂上的柱子;两臂巍巍,好比悬崖顶上的苍松;一颗头跟山门似的,真个是眼如悬镜,口若血盆。且见她往前一步,“乓”然一响,那三尺厚的寒冰跟琉璃一般,直是一踩即碎;其大手一扫,“啪”然一声,便将个黑瘦汉子一把捏在了掌心。
那汉子胸口一闷,两臂被箍得铁紧,哪里还能有个动弹;彭质大口一张,便望着他脑袋咬将下来。那黑汉子两腿一软,直是唬得魂飞魄丧,一时脑中空白,冷汗涔涔,竟连“救命”二字也不能出口。惶惑之中,惊骇之下,猛听那竹林中一声怪叫,倏尔之间,便见徐甲脱跳出来。
徐甲落身近前,腰身一晃,霎时化作个三丈来高的沙影巨人。两手抡着一柄丈八长矛,“呔”然一声,便朝彭质当胸刺去。尹喜从旁瞧得莫名其妙,尖声骂道:“失心疯了么?”喝骂数声,却是哪里见徐甲有个动静。
原来那徐甲先时避开彭质,折身投进了竹林。但一落地,眼前陡然一暗,却好比一脚踩进了深渊暗井;仰头看时,穹苍漠漠,幽然不见有光,回首望时,莽原无极,空然不见有物。徐甲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一声不妙,知是中了算计。正待并指捏诀,吟咒施法,两耳之中,却突地响起“嘶嘶兹兹”的怪声来。
这声息又尖又刺,好比一把钢针在脑中攒刺,叫人头疼欲裂;往昔烂熟于心的咒语,临到口边,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口。正是暴躁愤懑不得宣泄,眼前那虚无暗中,陡然一亮,乍然现出凝波俏生生的形容。只是她容光照人,不过好看了片刻,倏欻间隙,却就变作了个三两丈高的活尸,张着个血盆大口,提着尹喜,正望牙缝中送。徐甲一个激灵,登时一声怒喝,霎时间两耳也静了,心头也敞了,放出瘟癀葫芦,念动法咒,化出虚危沙影,将个葫芦化作长矛,便朝那活尸扑将过去。
彭质捉了黑汉子,那人头刚近唇齿,但听“哐啷”一声,胸口便猛然吃了徐甲一枪。徐甲这长矛乃是黑沙黯火汇集而成,力道巨伟是一说,枪尖带火却又是一说。彭质吃这一枪,登时一个踉跄,手心一松,那黑瘦汉子登时脱手;步履平时,胸口却又刺痛难忍。低头一看,那长矛虽则并未刺伤皮肉,矛尖上的黯火却贴在肉上,灼灼而燃。
徐甲欺她脑筋不灵光,一击得手,见那火起,登时咧嘴一笑——“虚危烈火,焚心炼魂,看你能煎熬几时……”孰知话音未落,那烈火烧破彭质胸口,其胸膛中“噗”然一响,却是喷出一道黑气来。那虚危之火吃这黑气一扑,霎时间一闪而灭,星火全无。徐甲骇然望去,那彭质胸膛中有血有肉,有筋有骨,却唯独无心。那胸腔之中,不过裹着一团黑气,“突突”而跳,“噗噗”而响。
惊骇之时,错愕之下,却听彭质一声咆哮,其一身皮肉陡然紧缩,陷在了骨中。偌大个活尸,转瞬间,却就化作了个附皮贴肉的干尸。这干尸通身贴着一层黑气,那黑气中“窣窣”而响,却有无数亡魂缠绕其中。那亡魂生着活人一般的脸面,云烟一般的体态,浮在黑气之中,来回飞旋,一时瞪着两眼尖叫,好似油锅中的囚徒,只是呼叫一时,两眼复又呆滞,愣愣怔怔的,好比不知自己为何而鸣,因何而号;一时又挤眉弄眼的哀啼,滚了一脸的眼泪,抹了一腮的鼻涕,呜呜然,噎噎然,只是哭着哭着,却又渐见有些迷惘,稀里糊涂的,仿佛不知自己悲从何来,愁从何起。
徐甲见其变化,虽则惊异,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全无半分退让之意,一声大喝,提起长矛挺身便刺。彭质浑浑噩噩,却也不知避让,不知闪躲,但就扬起枯槁的两臂迎敌;且听“啪”然一声,那丈二长矛,竟被她一把捏个正着。矛身烈火奔腾乱窜,直烧得她皮肉爆裂,白骨生灰,她也浑然不知苦痛。徐甲握了长矛,却也莫名不肯松手,僵持之时,彭质身上那亡魂便从黑烟中袅袅飞出,踏着长矛,踩着烈火,扑在了徐甲身周。那亡魂将个徐甲簇拥起来,一个个轮着旋到他面前,有说话的,或“嘤嘤嗡嗡”的呢嚅说辞,或“嘻嘻哈哈”的含混嘴舌;有不说话的,或含情脉脉的凝视,或凶神恶煞瞠望。也不多时,那徐甲却就恍惚起来,其一身的细沙“簌簌”作声,渐见滑落;彭质捉得的长矛“窣窣”而响,也渐渐化作飞扬的火星黑烟。
长矛化尽,彭质一跨而前,提起徐甲,露出一口森然白牙,便要大快朵颐。尹喜瞧在眼中,直是怒不可遏,捶胸顿足的朝凝波厉声骂道:“臭婆娘!你不得好死!”那黑瘦汉子得徐甲之助,从彭质手下捡回一条性命,早便溜回凝波身后,正自惊魂未定。听得尹喜怒骂,却是“噗嗤”一笑——“慌什么。吃了他,自然就轮到你。”凝波长眉一挑,莞尔一笑,轻抚耳鬓,慢悠悠道:“可是你说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