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砚听得这话,却是侧头瞧向葛年。葛年眉头一挑,撇嘴道:“这鬼地方,便有心,哪里去寻什么丹家!通天教倒是有烧火炼丹的路子,只是旁人躲还来不及,你要去寻么?”飞廉听得这言语,却是吃吃直笑——“原来那猴头就在这里,却是藏在哪里?且放出来,我也瞧瞧。”冰砚一声轻叹,并不答白,飞廉掩口笑道:“你峨眉山的猴子也多,哪一年没个滑脱的成精作怪,你都要管?”冰砚微微摇头,也不应声,只默然前行。
行之良久,前头竟现出一片熔火之海来。这火海之上无风,海面熔浆翻涌,喷出的青烟蒸蒸而上,那火海面上,好似笼了一挂蝉翼纱帐。放眼远眺,那火海尽头有如刀削一般齐整断开,断面处却是湛然一片虚空。火海与虚空交接处,立得半边倾颓的宫阙。
那宫阙奇异莫甚,其层楼高墙,皆是熔浆堆砌而成。那熔浆原是软滑流淌之物,如今固作块石状,方方正正的,一没个火星,二没个烟气。赵王瞧得分明,讶然道:“这房子如何住得人!一脚下去,怕不就熟了。”又笑道:“我看那石头,好像油纸裹了生鸡蛋,若是伸手一戳,怕就要流出来了。”
葛年抬眼远望,那虚空之中粼光闪烁,摇摇晃晃,仿佛月下平湖。细瞧一阵,同冰砚道:“想来这里就是徐甲尹喜所说的流光之河了。只怕那半截宫阙,便是他口中的玉华楼。”重明“嗐”然一声,没好气道:“猜什么,近在眼前,三两步过去,自然而明。”葛年听她不客气,啐得一口,同冰砚道:“亏得在你师兄身旁呆过一阵。改了好些脾性。若在往日,哪里耐烦这个!什么妖魔鬼怪,蹬鼻子上脸的。慢说病秧子,便是活蹦乱跳的,早不撕作布片子了!忍得这呱噪。”
冰砚莞尔一笑,道:“你不知我吃了多少亏,才学了这等乖。”言语中,左手捏个法诀,右手望空一弹,空响声中,其指尖乍然弹出一蓬火花。那火花霎时化作数朵烈火莲花,翛然飘在一干人等头顶,虚然而浮,人动时,它也摇晃,人静时,它也端持。葛年“咦”得一声,愕然道:“这是个什么法子?”飞廉哈哈一笑,骂道:“呆子!自然是辟火的!没见那火海火房子?”冰砚抿嘴一笑,翛然飞行在前。葛年叹道:“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向来只知以毒攻毒,不曾想还有以火辟火的哩!”
赵王没甚修为,瞧着那熔浆翻滚,有些怕下脚,又不好意思呼喊,吕叔敖见人等接二连三的下海去了,忙不迭在他头顶一通乱拍,满嘴乱嚷。赵王没奈何,牙口一咬,两腿一蹬,“嗖”然一声便跳将下来。若在往昔,一跳早跌下去了,此番一蹦,人却径直冲将出去,好似离弦之箭一般,竟没个下落的样子。诧异之中,开腿凌空行走,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同平地竟无分别。吕叔敖见他咧嘴傻笑,上蹿下跳的,劈头盖脑一顿捶,骂道:“毛头傻子,颠些个什么!背过海去,你爷爷就只剩一把骨头了!”
人众行前,至于那宫阙正门。那宫苑两扇大门早不知去向,宫门前原有一座数丈高的石碑。如今失了碑首,只有个缺脚少尾的赑屃背了半截顿在前头。碑上古文依稀可辨,从上而下,却是“肖霞竟”三个大字。葛年细瞧两眼,道:“这碑残了。怕是凌霄、仙境中取意才妥。”抬眼瞧向宫门上方,门上匾额还在,书着“金晨宫”三字。将这名字念上两遍,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冰砚含笑道:“那玉华楼藏在宫中某处也未可知。只是如今楼宇坏损,未必就还在。”
言语中踱进门去,放眼打量。想来是火浣之城的缘故,那宫中殿宇虽则残破,瞧着却都干净,多瞧两眼,倒觉着它不是破败,而是新建未成。那楼宇建筑,与寻常殿宇也都有别。这宫室也好,庙堂也好,总归是正殿中殿后殿一溜排开,两侧偏廊偏殿花园小楼,便有走展,大致不差。孰知这宫阙却蹊跷,进来便像个没花没草的园子。东起一层连苑,西走一带矮廊,没走两步便起一座十来丈高的假山,山上没个亭子,没个古木,偏在两头别别扭扭的各吊下一道飞桥。
葛年觑眼四望,讶然道:“这成个什么样子。怎么跟个后花园似的。”飞廉嘀咕道:“偌大地方,若当真是个园子,怎么光起楼子了!怎不就弄个池塘?”正疑惑,那假山后头却突地传来一声鹤鸣。众人意出望外,彼此面面相觑,呆呆怔怔的,正拿主意,那假山后头却又传来一阵鹤鸣,那声响此起彼伏,一声未消,一声又起,听着怕有数十只。冰砚心下疑惑,跨上飞桥,缓缓而上,众人尾随其后,比及登顶一望,却是齐齐吃得一吓。
那假山后头,却有数百根焦木砌成的鸟巢。那焦木皆长有数丈,光溜溜的没一根枝杈。巢中伏有两只怪鸟。这怪鸟形如仙鹤,腿长丈余,其颈项上密密麻麻攒着十来个脑袋,一个脑袋叫唤,另一个便唱和,怪道听来嘈嘈杂杂,好似有群鹤交鸣。
鸟巢后头,踞得一座高屋。门前种得一株崔嵬高大的梅树,树身早化作了石头,满树都缠着烈火。大屋门扇虚掩,内中影影绰绰似乎有人,下细看时,内中烟烟雾雾,模模糊糊,却又不甚分明。那高屋后方,便是无垠虚空。别的物什,都被那虚空拦腰掩了,偏这高屋,好似那虚空中裂开的缝隙,窅然深邃,不知终了。葛年附在冰砚身侧,低声道:“那屋子有古怪,想来该是出口。”重明提着长臂耳朵,拉他走上前来,压低嗓子,没好气道:“来都来了,猜什么,上去瞧瞧,自然分明。”
听得言语,冰砚倒是果然径直而前,葛年见那怪鸟脑袋也多,一把拉住冰砚,低声道:“那么多眼睛,不藏着些走?就这么顶着满脑袋火光乱窜?”冰砚浅浅一笑,温言道:“这火光一则辟火,二则藏人,你且安心。若当真不济事,还等到现在!”言语中,便自行下桥去,从那怪鸟身侧施施然过了。那怪鸟自顾自叫个不休,果然没个知觉。葛年心下佩服,略一寻思,突地有些醒悟——“头顶偌大一朵烈火莲花,怎么一丝热气也无?”忖度中,壮着胆子探手在头顶一摸,那莲花触之无物,不过略略有些凉意,却是个虚物。飞廉从旁瞧得分明,吃吃一笑,鄙薄道:“生得丑的,果然也都生得蠢。”
葛年噗嗤一笑,一脸赞许,点头道:“这话说得是,我竟不好驳你。”言语下,一溜烟滑下桥来,三步并着两步,早追上去了。冰砚行在前头,立在那梅花树下,仰头瞧着,怔怔的有些失神,其肩头那斗篷原是雪也似的一层纱,如今变得冰蓝,无风而动,袅然好似摆风的山云晚烟。葛年心下疑惑,跟着看了一时,浑然瞧不出个所以然,低声问道:“姑娘,瞧出什么了?”冰砚“啊”得一声,恍然回神,抿嘴一笑,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瞧着这枯树,一时恍惚,却是想起我师尊来了。哎,落梅岭上,如今却不知是个什么光景。”言语时,见葛年一头雾水,腼腆一笑,轻声道:“我师尊喜爱梅树。手植若干,早便蔚然成林。只是桃木虽寿,也有尽时。那树若枯了,师尊也还吩咐留着。也还有两句话——赏的是它的风骨,敬的是它的气节,芬芳与否,芳华在否,又有什么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