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自惊异,却听“欸乃”一桨橹声,那潭水远处,却是突地划出一叶扁舟来。那扁舟长不过两丈,宽不过数尺,无蓬无帆,船仓中俏生生立着两个女郎。一个披着一袭白衣,鬓旁插着一簇雪白的海棠花,两颊粉红,两只眼睛盈盈生光,又明妍光彩,又端庄雅致;一个裹了一身赤袍,头顶斜戴一朵碗口大的六角大红山茶,一张脸玉也似的光净白皙,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既妖冶妩媚,又俏丽活泼。船尾坐着个三尺来高的干瘦小鬼,一身粗皮,身形同蝙蝠有些相类,生得一张人面,正自摇橹行舟。
舟行于前,那红衣女郎便抢上船头,“啧啧”两声,朝那虎皮汉子笑道:“远知,你不是夸耀本领盖世么?怎么就这么狼犺哩?”那虎皮汉子听得奚落,不以为忤,反是嬉皮笑脸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夫人快来救我。”那红衣女郎啐得一口,笑骂道:“泼皮猢狲,出丑露乖了,还敢叫夫人。不怕奶奶我揭了你的皮。”
那白衣女郎听得她言语含笑,却是有些不满,冷着个脸面跨上船头,瞪她一眼,森然道:“往昔为他蒙蔽也罢了。如今明知它是个邪祟妖物,你还同它啰嗦。”那红衣女郎吃吃笑道:“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便是个妖物又如何?你同他鸳鸯帐里快活时如何就不嫌他是妖物呢?”那虎皮汉子听得这言语,却是朝那红衣女郎道:“红姑,安徐夫人冰清玉洁,同我发乎情,止乎礼,并无苟且事端。你莫拿她取笑。”
那红衣女郎听得这话,却是两眼一瞪,啐道:“王远知!刚才还叫夫人,这会子见了她,怎么我就成了红姑了!再不济,便唤声‘孚尹’那也亲热几分哩!你这没良心的蠢汉,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王远知嘻嘻一笑,挑眉弄眼的道:“已经折了,不怕你再打。”
红姑听得这话,却是“呸”得一声,笑骂道:“泼皮!只管这般同我混赖!”又侧头瞄了一眼那白衣女郎,嘀咕两声,回转头来,矯hong王远知冷笑道:“冰清玉洁,哄鬼哩!当真清白,她怎么就生出个孩儿来了?王慎疾也罢了,有名无实的事情,说得出做得到,你这等下流,难道也把持得住?”王远知闷声道:“生孩儿,生孩儿!你何曾见她大过肚子?她那孩儿,却是我生的。”
红姑听得这言语,却是呆得一呆,旋即破口骂道:“臭不要脸的,哄我同你生孩儿,你倒巴巴的替人家去生孩儿!”骂得两声,却又狐疑道:“你一个男人,却要怎么生孩儿?”王远知讪笑一声,干巴巴道:“我是血蛊,又不是人。”
那厢吵嚷也罢了,且说赊月自这两个女郎现身,便两腿瑟瑟,浑身颤栗,如今听得那红衣女子言语晏晏,却是突地滚下泪来。吕叔敖瞧得分明,莫名其妙,嘀咕道:“老糟货,她两个寻汉子,你哭个甚么由头?”
赊月却是伤心人怕问询,听得这一问,竟嚎啕大哭起来,一行哭,一行朝那红姑骂道:“贼婆子!你害得我好苦!不是你姐妹三人,我堂堂一教之尊,焉能流落至此!”
原来那红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那三尸门的红姑彭矫,她身旁那白衣女郎,便是她二姐白姑彭质。她姐妹人等,先后于委羽山盗走重宝,引得赊月下山追猎。赊月陷身虚空,落得今日这形容,同她两个却是当真脱不得干系。只是这些个事端,却不在当下;那彭矫听得他这哭骂,直是莫名其妙,全然摸不着头脑,嘀咕一声,朝彭质笑道:“也是奇了,这废墟几百年不见个人影。却是哪里钻出来这许多疯子!”
彭质白她一眼,冷道:“天下之大,疯疯傻傻的怪物可多了去了,平白无故的,你理他作甚。我且劝你,那血蛊一无精神,二无魂魄,不过是个能记事能言语的祟物。干脆些,将他与那两个未成形的皮肉一起宰了,咱们也好回去同慎疾交代。”彭矫听得这话,却是白她一眼,嘀咕道:“慎疾虽则生得好,却是根木头,不是想着他那教中事务,便是想着他那病怏怏遭瘟的儿子,实在无趣得紧。再说了,那大夫人去了都快一年了,成日家还是板着个脸,抹脸抹泪的,没个刚强样子。依我说,还不如这个祟物叫人快活。”彭质冷哼一声,慢吞吞道:“你炼法炼到第几层了?离肉身枯亡还有几日?若没有他扶持,你就敢安心让肉身枯亡重生?”
彭矫哼得一声,白她一眼,骂道:“没心没肺的。亏得这蠢汉子将心都许给你了。人性命攸关,你还打着自家的小算盘!我劝你也少兴头些,那慎疾若当真是个情种,娶了妻的人了,如何又要纳妾?有了你也罢了,得陇望蜀,可不又惦记着我来?”
嚷嚷时,见彭质面无神色,脸如寒霜,啐得两口,笑骂道:“死丫头,我口水说干,你到底听没听见?”见彭质浑然没个回应,却又挽了她臂膀,笑眯眯道:“好姐姐,咱们留他一条狗命罢。若实在瞒不过,咱们去找大姐,跟她磕头认错。横竖是一家人,她便恨急了,总不成瞧着咱们去死。”彭质冷冰冰道:“若去求她,我还不如去死。”
彭矫听得这话,却是打个寒噤,没好气道:“不就是个汉子么?依我说,那毛脸道士哄你骗你多少回,有甚么可留恋的。大姐杀了就杀了,有甚么可记恨的。”彭质冷然一哂,森然道:“他哄我骗我,可不都是为着你。”彭矫吃吃一笑,啐她一口,笑道:“他若当真情比金坚,我便有倾国之色,那也未必中用。说到底,是他负心薄情,这怎么就好怪我来了?”言语下,眉毛一挑,两个眼睛滴溜溜一转,又笑道:“上回也罢了,是我瞧那毛脸汉子生得俊,一时糊涂。这回可不能混赖我,是那王慎疾忝着脸来求的亲。你可是准了的!”
彭质听得这一席话,却是浑然没个声响;彭质“哎呦”两声,连连跺脚,贴在彭质肩头摇个不住——“好姐姐,那我便陪你去寻《轩辕残篇》罢。有了那古圣法门,咱们还怕甚么尸变!”彭质听得这话,却是一声冷笑,森然道:“胡说什么。那东西失落多少年了,哪里去寻?简直是痴人说梦。王慎疾多大本事你还不知道?他寻了多少年了,你可见他弄出点名堂?你是个什么人,就敢夸这海口了?”
彭矫听得这话,却是慨然一叹——“这等说,那是不得不杀他了么?”彭质漠然道:“不得不杀。”彭矫瞧了瞧王远知身上的两个襁褓,轻叹一声,慢吞吞道:“那两个孩儿,到底是你我骨肉,难道也要杀了么?”彭质听得这话,却是微微抬眼,瞄得两眼,眉头一皱,依旧冷声冷语道:“那算什么孩儿。不过两团半死不活的血肉。同这血蛊一般,一没个魂魄,二没个精神,将来便养大了,同泥猪癞狗又有什么分别?没得叫我瞧着恶心。”
她两个这一顿言语,那厢徐甲、尹喜却是听得心如擂鼓,徐甲还稳重些,尹喜却有些按捺不得,尖声朝彭矫道:“你两个到底是谁?”彭矫听得彭质言语,本就有些懊恼,听得尹喜喝问,却是有些不耐烦,立着两个眼睛,朝他恶声恶语道:“吵甚么!不看你生得俊,姐姐一鞭子将你劈作两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