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节 兄弟
吕叔敖言犹在耳,那一旁水潭之中却当真“咕噜噜”水响起来。尹喜心头一跳,悚然侧目,却见那潭水一层层的翻起浪来,层层叠叠的浪花喷涌翻滚,立起五六尺。浪头正中,浮得一条七尺来长的雪白鲤鱼。那鲤鱼眼睛上去三寸,跷脚驾马的坐着个汉子,两条眉毛一高一低,正自似笑非笑的瞧着尹喜。
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徐甲。别人也罢了,尹喜见了他,却是“啊”得一声,脱口唤道:“蛮子!怎么是你?”徐甲嘿嘿一笑,随手一挥,那潭水中“扑通”一声,窜出一头白鱼,“啪”然落在尹喜身侧,鱼尾一摆,霎时化作个身着白衫,头戴白帽的浓髯汉子。这汉子两脚落地,弯腰拽着尹喜头发一拉,便就提将起来。他身量本就高些,手臂又长,就这么提着,尹喜两脚沾不着地,晃晃荡荡的,好似个挂着的幡子。
吕叔敖觑眼瞧着,却是“噗嗤”一笑,道:“你老子死了,吊丧哩……”孰知话音未落,那浓髯汉子左手一扬,其手臂“哧溜”一声伸出数尺长,“啪叽”一声,便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吕叔敖原有些糊涂,登时急赤白脸骂道:“泼皮妖怪!胆大包天!你家祖宗……”话未说完,就又“噼里啪啦”吃了几个嘴巴,底下的话再讲不出口。那虎皮汉子一旁瞧着,见他脸盘子被扇得通红,忍不住笑道:“遭瘟的老货!脾性倒倔。”
吕叔敖被扇得头晕眼花,听得奚落,两眼一瞪,额头青筋暴跳——“你这山精野怪!五十步笑百步,你也离死不远。”咒骂时,却听尹喜清了清喉咙,慢吞吞道:“就这么扯着,头皮不痛么?放我下来。”吕叔敖脸庞还红着,却忘了吃过的耳刮子,朝尹喜啐道:“这毛嘴汉子心狠手辣,只怕不管你认得认不得。”
尹喜见他这起形容,晓得他有些疯傻,懒怠同他言语,见徐甲并没个松手的意思,两眼一瞪,骂道:“死蛮子,几日不见,就这般薄情寡义了!”徐甲“呸”得一声,啐道:“这会子倒跟我说情义了!抢我濯曜罗地图时怎不叫我一声兄弟?”尹喜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我便得了地图,也没捞着些个好处。还折了一个徒弟。可怜我就这么两个徒弟,一个下落不明,一个生死未卜。”
徐甲低头一笑,道:“什么徒弟不徒弟,还不是你养的鹰犬。”尹喜慢条斯理道:“你没心。我可还有。”徐甲嗤笑一声,冷道:“痴痴呆呆几百年,越活越蠢。”只是鄙薄之下,那浓髯汉子却也当真将个尹喜轻放下地。尹喜两股沾地,长吐一口浊气,朝赊月厉声喝道:“老匹夫,将那死耗子放出来!我要将他挫骨扬灰!”
赊月暼他一眼,慢吞吞道:“晚了。那耗子魂魄离身,肉身坏了炉灶。困在我桃核里久了,只怕早化成灰了。”尹喜两眼一瞪,破口骂道:“老畜生!胡说八道!这话只好哄鬼!”掉头朝身侧那浓髯汉子喝道:“把他两条腿给我打折了。”听得呵斥,那浓髯汉子却跟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尹喜掉头朝徐甲道——“那耗子害得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能饶他!”
徐甲嘿嘿一笑,身下那白鲤鱼摇摇摆摆的飞将下来,停在尹喜头顶;徐甲微微欠身,在那浓髯汉子头顶一拍,那汉子腰身一扭,整个人霎时化作一缕青烟,“嘶嘶”两声,便从尹喜鼻孔中窜将进去。吕叔敖一旁瞧得分明,登时哈哈大笑——“说了你还不信!”
尹喜脸色铁青,厉声道:“你给我下的甚么邪法?”徐甲嘴角一抿,在他脸庞上轻轻一拍,笑道:“我瘟癀葫芦头盛的,你说是甚么?你别恼,也别怕。咱们兄弟一场。总不能害了你性命。只要你不同我为难,我自然也不同你为难。”又瞧了一眼赊月,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老货皮肉枯焦,满腹虚空零碎,眼看魂魄便要剥落散佚,你还同他置气作甚?”言语中,又自低头一笑,朝尹喜道:“你可认得这地方?”尹喜原本满腹怒气,听得末这一句,却是下意识的抬头四面一望,瞧得两眼,眉头一皱,冷道:“不认得。”
徐甲嘿嘿一笑,慢悠悠道:“你老了。我可还不糊涂。这里是玉虚门坍塌的旧址。”尹喜听得“玉虚门”三个字,却是微微一怔,抬眼四下里一望,摇头道:“鬼扯。天下之大,哪里不寻几个积水深潭来。这起下三滥穿时越古,怕就这般巧偏是去了咱们家!”徐甲慢吞吞道:“我平白哄你作甚。这里是洞波滨。朝前再行百来十丈,便能瞧见半截玉华楼。”
尹喜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这玉华楼陷在明灯深渊下头,有流光之河阻隔,何等危险,你平白来这里作甚?”徐甲脸颊一红,咬紧嘴唇,闷了一晌,冷道:“我认得便是认得。”尹喜听得这言语,见他这形容,心下疑惑,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正糊涂,却突听那深潭暗处出来“嘻嘻”一声浅笑——“我说那死鬼藏在这里,你总不信。如何?那贼汉子可不就在这里!”
那声音娇软,想来是个二八佳人。才是消停,又听见另一人娇笑道:“你聪明,教他哄得十月怀胎也没辨出真假!好意思笑话我。”徐甲听得声响,早便立起耳朵,然屏息凝神,下细听去,那声音但在左近,仿佛在左,依稀又右,疑惑在前,惘然又后,顾盼一时,竟不知那声响究竟从何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