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穿着个虎皮长袄,头顶戴着一顶虎尾盘成的瓜皮帽,两肩一左一右各缠着个襁褓。那襁褓也奇,内中不是婴孩儿,却是两团猩红的肉球。这虎皮汉子跳在半空,吊在一根钟乳石上,朝飞廉厉声骂道:“哪里来的牛鬼蛇神!我睡在水底,碍着你甚么事了?竟放毒害我孩儿!”
飞廉冷笑一声,单手一晃,掌心“呼喇”一声生出一柄长将近丈的长柄大刀来。这大刀乌漆麻黑,好似黑炭雕琢而成;横刀在手,飞廉立时破口大骂:“你这泼皮,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山精野怪!鬼鬼祟祟的跟着,谁知道安的甚么心!没药死你算你命大!伸头过来,姑奶奶送你碗口大个疤!”
那汉子听得喝骂,一张脸面涨得通红,“呔”得一声,将脸一抹,将身一摇,倏忽间隙,竟变成了飞廉的形容。只是形容变了,嘴脸变了,那衣衫却未变,依旧穿着个虎皮袄子。变化得来,他两手一搓,却也变出一柄乌漆麻黑的大刀来。提刀在手,两足一蹬,“嗖”然一响,即便飞扑而来,抡刀斩落。
飞廉见他这形容行止颇有些怪异,不好小觑,打点精神,立时挥刀格挡。那汉子飞得颇快,刀头也狠,刀头上风声“呜呜”,好比法螺乱吹。飞廉恐他有些力气,提刀之时几近全力,孰知两刀交击,但听“哐啷”一声,那虎皮汉子手中的大刀竟一触而折;飞廉手下力重,收势不住,大刀猛削过去,且听“噗”然一响,刀光过处,那虎皮汉子一颗脑袋登时齐颈而断。
那断头“咕咚”一声跌在潭中,漂在水面,摇摇晃晃的,也不就沉;晃荡一时,好比滚锅的豆腐一般,竟就此破烂成渣,渐渐零碎。这厢头开肉烂,那厢那无头之身扑在飞廉身前,两足摇摇,两股战战,却总不倒地;其右手将个无刀之杖拐棍似的拄着,左手朝前一抄,虽没眼睛,却是不偏不倚将个飞廉提刀的手一把捏个正着。
飞廉心头骇异,猛然缩手,孰知那无头之身手紧骨硬,却是不能挣脱。这飞廉也是个老道的,饶是惊愕,应变也快,“咿呀”一声怪叫,一颗头陡然变得如磨盘般大,大口一张,露出满口尖牙,“嗷”然朝那无头之身咬将下来。瞧那阵势,慢说是个血肉之躯,恐怕铜浇铁铸的柱子,也叫她一口嚼碎了。
说时迟,那时快,飞廉这大口堪堪将近,猛听“啪”然一响,那无头之身一瞬之间,竟炸作了一蓬血丝。不过“呼哧”一声,竟悉数窜入飞廉喉咙。飞廉“嗳哟”一声,却是立身不稳,“扑通”一下摔将下水。扑在水面四下翻滚。重明原是个老成的,素来端得住,如今见这行止,却也有些惊骇。赊月跳下桃木怪肩头,抢在石边,放出个桃核,变作一柄尖头长钩,捏在掌心,探头探脑的小心打量。
飞廉在水面翻扑一阵,却也渐渐平息下来,枯木似的浮在水面,一动不动。赊月眉头一皱,提着钩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戳;飞廉“嗳”然一声,肩头一缩,哆哆嗦嗦的爬将起来,站在水中,打个寒噤,朝赊月瞪眼道:“老匹夫!作死哩!我这细皮嫩肉的,吃得住你折腾!”赊月见她言语如常,心下一松,惑然道:“那怪物喃?如何下肚就没了?”
飞廉吃吃一笑,脸面上的两个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那怪物乃是个山臊,不过惯会唬人。它只当入了肚腹能作怪,不曾想运气背晦,偏是遇着我这个积年的。倒叫我打了场牙祭。”言语中跨上石来,朝重明道:“臭婆娘,见着我遭瘟,也不搭把手。”重明白她一眼,冷道:“谁知道……”
孰知才刚说得三个字,那飞廉却突地猛跳起来,劈手夺过赊月掌中的钩子,猛然一划,“噗嗤”一声,登时将个赊月由肩及腹划出寸许深的一道口子。赊月一声闷哼,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将在地。飞廉嘻嘻一笑,抬手朝他胸口猛然一搠,“噗”然一声,登时将其胸口刺个对穿。只是他皮肉不同,破碎处不见血污,滚落出来的,却是白花花、亮晶晶的流光碎片。
一击得手,飞廉两靥含笑,轻轻啐得一口 ,两足一蹬,飞蝶扑花一般,便朝重明当头扑来。其掌中握着赊月那钩子,钩尖亮晃晃的,映着其脸面,显出来的,却是适才那虎皮汉子的真容。
重明心下骇异,她也算是个有见识的,这等怪物,却是闻所未闻;见彼逼近,眉头一皱,捏住鼻子,“呼”然一响,却是从口而出一团烈火来。这焦明原是个积年的凤凰,口中所喷之物,有个名堂,唤作三焦离火。这离火不假柴薪,不借风势,团然而起,好似平空拉起一帘烈火帷幄。
飞廉飞身扑近,却是果然有些忌惮,半空里顿住身形,朝重明含笑道:“臭婆娘,你倒狠心得紧。”言语中,好似一团轻絮般飘将落地,俏生生立着,张开口,其喉头“咕嘟咕嘟”作声,却是接二连三的吐出数尺长的血丝来。那血丝钩缠相连,片时功夫,便又重新化作先时那虎皮汉子。飞廉立在原地,愣愣怔怔的,同个石雕一般,浑然没个动静,竟不知是死是活。
那汉子化身回还,离那离火三尺来远,火光照面,其通身上下的皮肉便渐见白皙起来,须臾片时,便又变作了重明的形貌。变化得成,他便一步三摇的缓缓而前。近得火时,仰起头来,招手扇来些许火气,闻上一闻,却是“噗嗤”一笑——“臭婆娘。原来是个纸老虎。”
言语声中,信手一勾,竟将那腾腾之火如破布烂毡一般扯将过来,撕纸裂帛似的,三五两下撕作一地零星火苗。一行撕,一行嗤笑道:“可怜,可怜。人都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总信不及。不想今日得见,原来世人诚不我欺。小娘子,我也劝你则个;俗语云,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何况于你。识相些,束手就缚,或许我可怜你生得丑,兴许我爱惜你性命贱,不杀你呢!”重明听得这话,登时气个倒仰,左手一晃,化出个红葫芦,“窸窸窣窣”倒出一把滴溜溜直转的丹丸来。
那虎皮汉子见彼之状,却是吃吃直笑——“我的儿,也好教你个乖。世人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要死不活的样范,平日价不好汤好药的伺候,沙场点兵了,这才来休养,慢说一葫芦,你便吃一海缸,也不顶事。”奚落之中,却见重明冷然一哂,将那丹丸猛然朝地上一掷,但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比热锅爆豆子一般,那一把丹丸接二连三的爆裂开来,腾起一道道黑烟热火。那烟火缭绕,却是化出一个又一个重明来。这一干重明个个手中提得一柄尺来长的匕首,那匕首火星迸射,烟气喷薄,明晃晃的,直叫人脸面发热,心头发冷。变化得成,那一干重明登时挨挨拶拶的四面包抄过来,或厉声喝叱,或尖声斥骂,一个个咬牙切齿,似乎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