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破皮
那美貌女郎啼哭之时,身侧那流水中“噗”然一声轻响,却是蹦出一只巴掌大的土蟾来。这土蟾“咕咕”闷响,一蹬一扑的跳将近前,那女郎忧患生死,瞧着这阿物儿活蹦乱跳,忍不住涕泗横流——“陋物至此,却比人强……”兀自哽咽,那精瘦孤拐的老头儿脑袋一歪,其口中“嗖”然一响,霎时窜出一条数尺长的红舌头,就此一缠一勾,便将那土蟾拖进口去,“咵嚓”两声,便嚼来吃了。
那女郎乍然见此,登时唬得脸色煞白;身侧那英气些的女儿啐得一口,全无半分惧色,一脸憎恶,两眼瞪得溜圆,咬牙切齿骂道:“下作妖怪。”那老头儿也不生气,一边捣鼓药石,一边慢吞吞道:“都是妖精古怪,谁比谁轻贱些。”那英气女儿冷哼一声,骂道:“我只当人有三六九等,原来妖魔鬼怪,也有下九流。你不说光风霁月的修些功德,烧火吃人,贪图口腹,同那不开化的泥猪癞狗有何两样?”
那老儿脸色漠然,全无所动,不过“唔”得一声,哂然道:“便成仙了,那又如何?不过多看几万年的山水。便看尽了,都体味尽了,那又如何?那山也还是山,水也还是水。”言语下,微微欠身,劈手抓住那英气女儿的一头秀发,随手一撩,便将她整个人抛将起来,好似摔个布口袋一般,“啪嗒”一声,掷在残阁断壁外的水流中;四下里扫得两眼,顺手便将那头发拴在残存的窗棂上。水流汩汩,将那女儿半张脸都泡了去,不过留得两个鼻孔在水面,那女儿羞愤苦恼,忿恨之下只待喝骂,才一开口,那水流便猛灌过来,咕咕嘟嘟的狠闷了两口,再不能作声。
那美貌女郎见这行止,一脸惊惶,颤声道:“老丈,我姐姐言语爽利,口下没遮拦。你饶她了罢。”那老儿淡淡道——“倒不是嫌她多话,要拿她炼药,自然要洗涮干净。到底她是个女身。虽则我年纪大了,不避讳这些,然当年曾经立过誓言。如今虽是阴阳相隔,我也不能失信。又没别的人手,那就只好委屈她些,挂在水里冲刷冲刷,也就好了。也不单她,轮到你时,也是一样。”那美貌女郎听得这话,登时唬得浑身发软。
那老儿言语中也不耽搁,立起身来,将些个舂好的药石捧出来,小心翼翼的搅在那炉水中。碎灰洒落,那伏倒在炉中的男子却突地微微一动,竟缓缓抬起头来,朝那老头儿有气无力道:“老畜生,你不多放两块好碳,煮了这几日,我都还没死透。”这人抬头言语,脸面上那头发散开,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瞧着如尘世三十来岁人,高鼻深目,原也是个雄骏星驰的人物,只脸面多日未修,两腮胡须参差,未免有些落魄。
那女郎瞧着也罢了,徐甲远远瞧着,却是遽然而惊——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胞兄弟尹喜!惊骇之下,却听那老儿温吞吞道:“我倒也想。死人煮着也放心。只是你死了,气也就散了,煎熬下来,丹药未得,倒成肉羹了。这天底下别的不好找,寻两个活人,剥皮抽筋,碎骨切肉,哪里不煮一锅好肉,稀罕你哩。你耐烦些,那汤汤水水得你裨益,煎熬得成,我自然给你一个痛快。”
尹喜瞧着十成性命已经去了七成,哪里还有多的精神,强挣着骂了两句,已然撑不住,腰身困软,栽在汤水中,漂在水面,凫不起来,又沉不下去,两只手搭在炉沿上,白生生的,恰似两截嫩藕。那美貌女郎从旁瞧着,直是浑身发冷,愣愣怔怔呆得一时,却是突地朝那老儿挤出个笑容——“相识一场,便赔了性命命,也还不知道老丈姓名尊号哩。”
那老儿嘴角一抿,将尹喜两条膀子捡回炉水中泡着,轻声道:“本来姓名,早便忘了。当日遇得她,给我取了个诨名,唤作苏岐山。”那女郎听闻,将苏岐山这三个字在口中叫了几遍,一声比一声低沉,末了又是一声长叹——“人世浮华,世人多情。可怜我还未不曾知会三昧,便葬送在苏岐山这三个字上了。”慨然之下,不等苏岐山问询,自顾自道:“苏老倌,也好叫你晓得,我也有个名字,唤作靥愁。我姐姐唤作梦影。”
苏岐山听得她言语,不过“嗯”得一声,并不答白,靥愁轻声道:“苏老倌,晓得我名字了,怎么不唤我一声?”苏岐山闷了半日,缓缓道:“我要拿你起药,你便软语款款也无用。我心冷如铁,情薄如纸,不会放你活命。”靥愁听得这言语,却是潸然泪下——“焉能不知你是铁石心肠。只可怜我人世走一遭,却连自家名字,也还没听人唤够。”
苏岐山听得这话,却是有些失神,略愣得一愣,到底轻声唤她一声——“靥愁。”堪堪唤得一声,却突地两眼一瞪,猛然跳将起来,劈手给了靥愁一嘴巴,尖声骂道:“小妖精!道行不济,便活该送命!这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世道!天许你多情哩!”喝骂之下,再不瞧她一眼,折身捉起梦影头发,一把提起,轻轻晃荡两下,滤下些水,正待抛入炉中,却突见她后脑勺上有一道小指长的裂口,破裂处用头发穿针细细缝着,若不留神,绝难发现。
苏岐山心下疑惑,拎起来细看两眼,立起食指,轻轻一晃,食指指甲“哧溜”一声生出三寸来长,就着那裂口轻轻一挑,不过“噗”然一声微响,那头发登时崩断,裂口两端的皮肤猛地迸裂开来,“咕噜”一声,那姑娘的头皮应声裂开,软塌塌的人皮披着头发垮塌下来,露出了皮下的真容——却是个男人面容,只其眼眶之中生的不是眼珠,却是数百条飞烟织成的细线。那细线长越尺许,线头末梢上支楞着个指头大小的虚烟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