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晚雩干笑一声,道:“不曾见疑。师姐一向聪慧,人所不及。只是向往心性不在这上头罢了。如今肯用心,自然要高人一等。”夸赞之下,却见那满地的龙像接二连三的摔碎散落,一时又有些心痛起来——“可惜不知机关要理,自家的宝贝,眼睁睁的砸了。”夏文侯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人生世上,盖世豪杰也罢,旷古巾帼也好,总有离尘仙逝那一日;尘世之物,遑论和璧隋珠,还是竹头木屑,也总没有万古周全的道理,或残或缺,总有个不当心的光景。这传镇古物,原有它的用场,如今时过境迁,便败坏了,也不为可惜。若人发奋勤谨,再弄些家当,那也不是难事。”
言语中,右手一捏,那满空飞窜的碧绿沙绳登时“簌簌”而响,齐齐缩将回来,跌入其袖笼之中,再不见个痕迹。左手一松,便放开夏文畴来。文畴落定在地,纤腰一摆,头一仰,“噗”然一声,喷出一股黝黑的浓烟。烟霭飘摇,其身便摇摇晃晃的化回本来大小。
只是形体回还,身体面貌却都还是金砂化物,其脸面皎然生辉,一头长发金光灼灼,美则美矣,瞧着却叫人害怕,恐是伸手一推,便要塌作一地沙砾。闵晚雩下细看她片时,朝夏文侯道:“师姐,不好了。师妹还是一捧沙哩。”夏文侯眉头一皱,左手一托,掌心华光一闪,却便显出个拳头大的鼎来。夏文畴搭手放在那鼎耳之上,侧头朝闵晚雩吐了吐舌头,其身“倏”然一响,即便落入那鼎中。跌在鼎低,化作了半瓮细砂。
闵晚雩探头正待细看,夏文侯五指一捏,那鼎登时陷入掌心,再不见个踪迹;收却宝鼎,夏文侯便道:“不妨事。歇一歇便好。先寻门路要紧。”言语下,一众人等便绕着那池子兜转寻觅,搜得一晌,闵晚雩便有些发急——“再寻不出,那虹螾怕不就回来了。”孙眠鹤原也是个性急的,遍寻不得,哪里还耐烦,蹲下身来,抄起一把池水,泼洒开来,溅起满池涟漪,骂骂咧咧道:“也糊涂。这机杼原是防外人的,也不说给后人留个提点处……”正没个开交,却突听淮南轻声道:“那女仙玉像,掌中悬着的是个飞沙之球,如何池水中的倒影,拿着的却是个火焰之球呢?”
听得这话,孙眠鹤登时心下一跳,定睛看去,却见那池水中的女仙倒影手中,果然不是飞沙之球。其掌中之物,虽无明光烈焰,却的的是个黯火缠绕的圆球。乍然瞧个分明,孙眠鹤登时抚掌大笑——“倒是个外人眼尖些。蹊跷在那沙球里。”夏文侯抬眼端详片刻,亦点头道:“再无别处。”言语中,放出旗帜,卷起一阵祥风,将众人罗织其中,立时朝那沙球飞去。
孰知堪堪将近,那玉像却突地咧嘴一笑,其手掌一收,却是捏作了个拳头。夏文侯收势不及,没稳住身形,一干人等却是齐齐撞在了那玉像拳头之上,“乓”然一响,登时四面跌落。夏文侯手脚也快,长旗一抛,那旗帜霎时化作一只宽背大鹏,其羽翼一展,“呼哧”一声,便将孙眠鹤等抄在背上。只是变化虽快,到底有个漏落处,一干人等独独漏了闵晚雩。
且听“咕咚”一声,其人又自跌进了水中;才刚入水,众人头顶又是一声惊呼,仰头看时,他已然又自天穹水镜中滚落下来。夏文侯踩在大鹏颈上,抬脚在它头顶一点,大鹏一声高鸣,两翼急挥,平地飞起,孙眠鹤跳在大鹏翅尖,伸手接向闵晚雩。孰知鹏鸟未至,那玉像抬手一挥,其掌中霎时弹出一粒灰扑扑的珠子来。
这珠子迅如奔雷,且听“噗”然一声,不偏不倚,正中闵晚雩背心。只是这珠子来得虽快,力道却弱,一弹而中,不过散作一蓬沙子,并不见个别样动静。孙眠鹤立在翅尖,却也一把拎住了闵晚雩的领子,轻轻一扯,便提将过来。闵晚雩落在大鹏背上,抹得两把脸,甩一甩脑袋,嘀咕一声,朝孙眠鹤道:“你落了个甚么在我后颈,如何背心里头这般作痒?”孙眠鹤啐他一口,道:“瞧你这等腌臜,想来是虱子。”
言语下,见闵晚雩脸色有些发白,不像顽笑,提住他后领扯开一看,却见他背心处雪白一片,竟变得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且那皮上的雪色好似水滴棉布,只管朝四面浸润开来,短短片时,其整个脊背便都莹白起来。孙眠鹤登时吃得一吓,骇然放手,悚然道:“糟糕!这是中了什么邪法?”惊呼声中,大鹏两翼挥展,远远飞开,复又落在虹桥之上。夏文侯欺过身来,下细看时,那皮上的雪色已然透到了闵晚雩脸面。
闵晚雩斜眼瞥见,登时惊慌失措,忙不迭道:“师姐……”才刚说得两个字,那雪色蔓延到了唇舌处,其唇舌开阖,却是再合不上嘴,喉头“咕咕”响得两声,便再没个声息。孙眠鹤心头骇异,一把拉住夏文侯,急忙跳下鹏背,急道:“碰不得!”话音落时,闵晚雩已然化作了一尊玉像,因在鹏背之上立身不稳,身子一歪,“哐啷”一声,即便跌将下来,摔在那池潢边上。幸得这玉像材质坚硬,那池潢被磕破了几处,也没见这玉像有个破损。
孙眠鹤两眼发直,却又不敢上前扶持,跌足道:“这背晦孩儿!”懊恼之中,却突听那玉像“嘤”然一笑,轻声细语道:“汝等识得我乎?”孙眠鹤听它声气,观其形容,竟与活人相类,惊诧之下,也不答话,探着个头在那玉像身侧四下打量。夏文侯识不得这女仙之像,心下疑惑,不敢答言。见孙眠鹤行止怪诞,在他肩头一拍,皱眉道:“师叔。她问话哩。你认不认得?若相识,答个白也好。”孙眠鹤嘀咕两声,道:“这些个女仙雕像,嫦娥也好,麻姑也罢,统共都是鸭蛋脸面,长眉细目,瞧来都是一个模子。我哪里晓得它是哪路神仙?”夏文侯“嗐”然一声,道:“面貌难辨,你且瞧她装扮。总有个蛛丝马迹”见他不答言,又奇道:“你在瞧个甚么?”
孙眠鹤闷声道:“若是个术法活物,不过鹦鹉一般学舌,会讲些场面话罢了。这个却异样,竟问起名字来,怕不有些古怪。敢是有个活人藏在左近,弄些古怪不成?”言语中,却听那女仙玉像一声长叹,慢悠悠道:“名号生乎形状,称谓出乎涉求。名号不虚生,称谓不虚出。尔等有眼无珠,回还徒增烦恼,前去更添烦忧。莫若就留在此,与我作个伴罢。”言语之时,其身前那池水便摇曳荡漾起来,粼粼光中,便见那虹螾自池水底下渐渐浮起,其头虽在水下,然则双目炯炯,却已然将众人死死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