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行难听得他那言语,却是有些怅然,默然立得一晌,却突听魏文韬道:“水将尽了。”舒行难探头一看,那炉中不见有水,已然熬作了一锅黑胶,“咕嘟”作声,滚沸翻腾。朱利贞探头来看,嗅得一嗅,奇道:“这是甚药,瞧着好似一锅黑芝麻粥。”舒行难收了焦桐木,随手在那鼎中捏出一块黑胶来,抛在口中嚼得两下,朝朱利贞笑道:“其实尝着也像黑芝麻粥。”
言语中,便抠出一大块来,分着给众人服食。朱利贞忙不迭接过来,这黑胶瞧来热气蒸腾,接在手中却还微微有些发凉,朱利贞一下塞进口来,吃得急了,还不曾嚼,就一口吞下喉去。奈何这玩意儿入口软稠,贴在喉头却不容易下去,又没个水喝,竟就此噎住了。凌万壑捧着这黑胶,捏得一捏,正犹豫,乍见朱利贞脸色发青,登时唬得一跳,哪里还敢服用,猛地放出剑来,尖声道叱道:“这到底是甚东西?”
舒行难瞄她一眼,一声不吭,何武略却一下子跳起来,在朱利贞背心一拍,朱利贞“呃”得一声,登时长舒一口气来,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几百年没吃过这烟火饮食,不防还有这等软滑之物。”凌万壑脸庞一红,收起剑来,讪讪的有些不太好意思。也不言语,默然收剑,将那黑胶小口小口的咬着吃了。
这舒行难人虽冷傲,药倒灵妙,这黑胶入腹,也没一时,那蛛毒便渐渐有了发散之像。瞧着众人脸色好转,舒行难收起炉子,便朝袁知易作别。袁知易立在他身前,手脚都没处放似的,总觉着有些不自在。听得告辞,呢嚅一时,不过道声谢,也没个多的言语。舒行难骑上虎背,提了嚼子,朝那石林深处缓辔而行,何武略、魏文韬紧随其后,眼见走入那暗影,袁知易却莫名有些心慌,猛地跳将起来,朝舒行难唤道:“慕义,保重。”
舒行难听得呼唤,却是陡然停身,愣愣的背对着袁知易立得一晌,却从袖笼中摸出个物件来,丢给魏文韬,又同他低语两句。魏文韬三步并作两步,急窜回来,将接着的物什递与袁知易——却是长草捆着的柳筱。袁知易提着草藤子,一脸茫然,魏文韬轻声道:“你有所不知。那双头蛇乃是世间的奇物。两颗头一颗唤作紫庭,一颗唤作翠虚。这一颗便是翠虚。这翠虚能冰心静气,专解心火。将来你炼法修道,依仗此物,便能事半功倍。”
交代分明,见袁知易愣怔怔的,在他肩头一推,道:“你没个回赠,一句话也没有么?我替你通传。”袁知易抬头瞧了瞧舒行难背影,低下头来,摇头道:“我也没别的话了。你走罢。”魏文韬在他肩头一拍,掉头便走。比及人去了,袁知易却又眼眶红红的,立在哪里不肯回身。凌万壑瞧着也有些伤感,劝道:“又不是再会无期,不必伤怀。”朱利贞身段稍松,扶着钟乳石,已然能自家坐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屑,朝袁知易道:“这人话说得也满。这药起效也慢。效应只怕未必就好。”
凌万壑笑道:“他现起炉子熬的,自然不能同九转灵丹相提并论。横竖这里安静,多藏一时也不打紧……”话未说完,却见朱利贞支起身来,朝袁知易招手道:“师侄,你将那翠虚头给我瞧瞧。”袁知易愣得一愣,忙不跌递将与他。朱利贞接过手来,在柳筱脸皮头顶摸索一阵,奇道:“一颗蛇头,被他说得这般稀奇!摸着不过有些发凉罢了。”又撇嘴道:“但凡是条蛇,摸着都是凉的,那也不稀罕。”
袁知易挠挠脑袋,苦笑道:“这个弟子委实不知。将来回山,见了世尊,再请教他老人家,自然就知晓。”朱利贞嗤然一笑,摇头道:“任是谁也没个无所不知的道理。”凌万壑听得这话,却是有些不快,忍了一阵,到底有些忍不住,掉头瞧见六耳,没好气道:“瞪这么大个眼睛瞧着我作甚?好好的猴子不作,装什么人样子。”言语之下,一把拎着他耳朵,随手一扯,便又将他变成六耳的本相。
朱利贞哪里搭理她,提着那蛇头,拨弄一阵,没弄出个所以然,嘀咕两声,却是提着那雄常树枝轻轻一扯。那树枝同柳筱连接处“啪”然一声微响,登时一分为二。树枝断折,柳筱紧闭的双目登时猛然一睁,事出突然,朱利贞唬得一跳,“啊”得一声,妖头险得脱手。柳筱两个眼睛“骨碌碌”一转,虽无颈项,一颗头却陡然一转,大口一张,“嗷”然一声,便一口咬在朱利贞手腕之上。
朱利贞登时“哎唷”一声,失声惊叫。叫唤之下,却是身不由己的一跃而起,猛然朝洞外疾奔而去。事出突然,袁知易与凌万壑皆未曾反应过来,比及人都奔出十来丈,才双双跳将起来。袁知易两翼一张,整个人好似离弦之箭,霎时便扑将而去。凌万壑奔出两步,陡然想起六耳,一个呼哨,六耳便急扑而来,凌万壑拉着他颈项上的长毛猛然一拽,便翻身骑上背来,两腿一夹,喝道:“快追!”
袁知易冲在前头,先还快捷,然追出十来丈后,这山洞便越见窄小,羽翼便有些张不开,凌万壑追见上来,一把提起他翅膀,甩在背后,道:“省些力气,捉那蛇妖。”言语之中,已自奔出洞来。这洞外却是一所道观。只是如今那道观墙倒楼塌,废墟中盘着一条雪白的双头石蟒,正是柳筱先时召唤的蛇蜕。
朱利贞飞奔而出,那蛇蜕扬起一颗头来,大口一张,黑黝黝的好似无底之洞。朱利贞身段轻巧,但听“咚”然一声,便自落在那蛇口之中。那石蟒吞人下腹,登时猛然一扭,其巨大无比的身子“砰砰”炸响,一身白鳞燃起三尺来高的黑火,烧得“噼啪”作声。
凌万壑猛然拉住六耳的耳朵,两只眼睛瞪如铜铃,却是不敢上前。那巨蟒在黑火中滚翻一时,其身段却渐见缩小,转眼功夫,烟火散尽,那黑砖烂瓦之间,便走出身着白衫,头戴白巾的柳筱来。这柳筱身段形容,与柳筠分毫无差。独其颈项之后,软塌塌的斜搭着个脑袋,不是朱利贞,却又是谁?
柳筱立在残砖之中,朝凌万壑躬身弯腰行礼,满脸喜色道:“若无列位之力,柳筱终身难逃柳筠之手。再造之恩,在此谢过了。”凌万壑心头“突突”乱跳,哑声道:“若当真知恩,便将我师伯放了。”柳筱听得这话,却是“嘻嘻”一笑,撇嘴道:“姑娘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我新得灵身,血气不足,真元未稳,若不弄个有些道基的真人附身,哪里能支持下去。”见凌万壑气急败坏,又“咯咯”一笑,眉毛斜挑,温声柔语道:“你也别怕。好歹我不伤他性命。等我活得真切了。自然就饶他。”
凌万壑气个倒仰,拔出剑来,却又怕伤了朱利贞,哪里敢当真同他硬拼,恼恨之中,由不得破口大骂。正没个气出,却突听不远处传来“哈哈”一阵大笑。那笑声爽朗,听着是个女子,凌万壑心头疑惑,忐忑中侧目,却见依山一带柏林中缓缓走出一头骷髅拼成的蜘蛛来。
这蜘蛛高有数丈,全身皆是死人枯骨拼凑而成。那枯骨或灰或白,阴森森、白生生的,瞧着十分可怖。那蜘蛛头顶,斜坐得有两个女郎。头这一个,身段苗秀,延项玉颈,容色十分端庄,其身后那个瞧着年轻些,长眉圆目,容长脸面,不笑而带媚态,不语而生风情,妖冶轻佻,十分艳丽。
发笑之人,正是那艳丽些的女郎。那枯骨蜘蛛爬将上前,她便站起身来,款款走上蜘蛛的一只长腿,俏生生的立在腿弯上,朝凌万壑笑道:“还是个虚陵子弟,提着明晃晃的长剑,不去救人,反倒立着两只骚眼睛,只管杵在这里骂街。你家的脸面,可都叫你丢尽了。”凌万壑瞪她一眼,却又无可辩驳,一张脸挣得通红,憋了半日,却才说出三个字来:“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