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分明,淮南四顾两眼,便朝悬崖边上的一蓬山胡子轻轻招手,那山胡子被适才的火法燎去大半,只余得半焦半黄的一把茬子,那茬子原是死物,如今却似生得眼睛一般,见得淮南招手,却是“呼”然一声微响,自家断折开来,数百根残须断茎飞将起来,铺在半空,倏忽之间,却是化作了一匹草编的龙头骏马。
变化得来,凌万壑自家乖觉,先就跨上前去。淮南瞄她一眼,“啪”然一声,在那马臀上一拍,那马腰背一摇,其脊背“咔咔”作声,却是又长长数尺。晃眼一看,马不成马,倒像个龙头长凳。凌万壑斜坐马背,左右望得两眼,愕然道:“将这马腰拉这等长作甚?”淮南也不则声,牵起袁知易,却是轻轻巧巧飞身落在马背上。提住马鬃,轻轻一扯,那马登时四蹄扬起,霎时扑下崖去。
这龙马虽是草编的,在这空中奔窜起来,却是流星赶月一般,又平稳,又快捷。凌万壑讪笑一声,道:“我当你两个要御剑飞行哩。原来也是坐这草窠子。”淮南慢吞吞道:“我遁法寻常,行动不快,自然骑马来得快些。况这龙头草马,能藏匿形容,追踪寻物,自然更稳妥。”
袁知易“咦”得一声,在这马背之上摸得一把,那草马乃是烧过的枯草变化而成,又干又硬,有些扎手,因是疑惑,奇道:“这草马还能藏匿形容?”淮南缓缓道:“化草为马,须得龙刍草,藏身匿形,须得翳形草。如今两样草都没有。我不过借凡草弄个虚形。跑得不甚快,藏也藏半截。你看这马,并未当真化作龙马真身,跑得一阵,只怕就散了。”言语下,沉默片时,又苦笑道:“且跑得也慢。不过比御剑快些罢了。”
袁知易听得这话,却更觉稀奇,讶然道:“形容不真,跑得不快,也就罢了。藏半截是个什么意思?”淮南嘴角一抿,朝地下一指,缓缓道:“形容是遮住了。影子还在地上哩。若是个细致的,自然一眼便瞧出端倪。”言语中,便又问方位,就此一路追寻。
那风堤岸沙也奇,不回老巢,只管在那山间林中穿行,因在林翳间行,上不见天,便有影子,落在斑驳草间,贴在阴翳丛中,倒也不大显。一路追来,以至于天色黯淡,时近人定。山中无人,林荫深处隐隐有涧水潺潺,蝉鸣蛙唱,四面乱响。至于此地,淮南那龙头草马草叶摇落,神通退散,“窸窸窣窣”飘落一地。术法消弭,淮南却也并不见动,只默然立在当地。
此刻天明月白,月华自树间穿折而下,投在淮南身上,因是鲛人后裔,其皮肤白皙清透,一张脸被月光衬得如冰雕玉砌。袁知易见他端然无所为,心下疑惑,吃不准他心思,低声问道:“不追了么?”淮南轻声道:“夜行恐遇魔障。过了寅时再追。”袁知易迟疑道:“师伯不打紧么?”淮南闷声道:“风堤岸沙中了我的心神通,一时半会,哪里就解开了。不过仰仗那心月狐火暂时清醒。区区一株条草,能供他烧到几时。神通未断,他自然还要靠师伯点火。哪里敢伤他性命。如今入夜,阴气炽盛,正是妖魔鬼怪作怪的时辰。施法夜行,好似雪地擎火,分外刺目,他便再是托大,也必要寻个地头暂歇。”
言语之下,轻轻拂袖,卷起一股旋头风,在树下扫出一片干净地头。山风清冷,草间生露,凌万壑但觉有些单薄,靠树斜坐,两手横抱,瞧着淮南、知易,满心有话,却又觉着喉头莫名干涩,总讲不出话。那树下生有一株仙茅,高将近人,叶片又长又厚,袁知易摘下些许,横摆竖放,跟席子似的铺陈在地,自家一屁股坐了,又对淮南笑道:“难不成还站一晚上。你也坐。”
淮南微微点头,对月正襟跪坐,坐没一时,却自身侧扯下几片仙茅叶子来,横编斜纳,竖排直捋,却是弄成两件草衣来。袁知易瞧得稀奇,笑道:“你倒手巧,还有这等本事。”淮南嘴角一抿,将那草衣轻轻一抖,那草叶“窸窣”一声,却是化作了两件轻软干净的黑色衣裳。
一件是肩系大氅,递与凌万壑,与她做个披裹;一件是及膝短袍,丢给袁知易,与他作个穿戴。凌万壑将那大氅裹在身上,朝他微微点头,也没个“谢”字,便靠在树上,闭目养神。袁知易身上的衣衫原有些破烂,见得有衣服,又是笑,又是有些不好意思,笼在身上,却是抽起一片草叶,递给淮南,笑道:“横竖你能耐,再给我弄出个腰带来。”
收拾停当,忍不住问道:“不会穿两日便又变回去罢?”见淮南既不答言,又不侧目,讪讪的又自家笑一场,忍不得又夸他——“你实实是个好人!寻常人等,便见了这等形容,也未必有这等心肠。便有这等心肠,也未必有这等心思。咱们学法论道的,满心想的,自然都是争胜斗强,哪里有这等功夫琢磨这衣衫变化哩。”
淮南听得这话,却是仰起头来,瞧着那晴空皓月,默然一时,却是悠然一声长叹。袁知易莫名其妙,正待问询,却见他突地脸色一变,左手捏个法印,右手按住地面,轻声咒道:“阴遁天目,至静之道。”咒言一动,其身下那仙茅草叶登时飞扬起来,“嗖嗖”两声,虚浮周遭,却是将三人笼罩起来。
其术成就,也不多时,那山林中便“窸窣”两声,却是摸出两个人影来。一个身材矮胖,满脸髭须,瞧着三十来许年岁,一个身形瘦高,斜眉三角眼,穿着件崭新的黑锦长袍,瞧着更年轻些。两人立在袁知易身前不过尺许,探头探脑的四面一阵乱瞅,矮胖那人压低声气道:“我分明听得一声叹息,就在左近。如何搜将过来,竟没半点痕迹”瘦高那人冷笑一声,道:“我便说你惊怪,你只不信。”矮胖那人讪讪道:“许是峨眉山出逃的道士,也未可知。”
瘦高那汉子鄙夷道:“早间咱们瞧得清清楚楚,那峨眉道士闯出阵势,流星般望东去了。咱们若遇见他们,那南辕北辙也不能算笑话了。”矮胖那人嘀咕一声,悻悻然道:“咱们分开搜。可不能叫奢比国的畜生争了头功。”言语之下,却又就地一滚,霎时变作一头黑毛野猪。
那瘦高汉子奇道:“你这是作甚?”那黑毛野猪仰起头来,鼻孔一伸一缩,瓮声瓮气道:“晚间不好施展遁法,莫若变个畜生,跑得快些。又不显眼。”那瘦高汉子一脸嫌弃道:“便是这话,甚么不好,如何就变头毛猪?”那野猪鼻孔喷气,啐道:“我也想变个乖巧的阿物儿。只是本领有限,变化之术练得不精。只能比照自家身形勉强变化。”一语出口,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唧唧两声,却是一头窜入了山林之中。
那瘦高汉子冷笑一声,腰身一扭,却是化作了一头黑狐,长尾一卷,便悄没声息的走入了暗林之间。两个去得未久,那草窠之中“簌簌”乱响,片刻之间,竟窜出百来条长蛇来。那长蛇颜色各异,长短不齐,只在草间四下翻窜。长蛇之后,却有两个奇人,皆是人面兽身。只其身段腰腹之下,一个是四蹄的白羊,一个却是四爪的豹子。
这兽身人一个提得叉头耙,一个手中背得三尖枪,两个皆一脸肃然之色。羊身人将个叉头耙四下乱刨,叉得草间“咔嚓”乱响。那豹身人没好气道:“你弄这般动静,到底是在搜寻,还是再给那贼子传声示警?”羊身人暼他一眼,冷道:“我侍奉主上,精忠赤诚,哪里有二心。”那豹身人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咱们数十人追他一个病夫,足足追了两千多里路。若说没个内应。哪里就这般艰难。”羊身人冷道:“他得了奇术,今非昔比,便是主上也没拿下他来。何况你我这等饭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