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道至此，已然渐见平缓，临潼也罢了，袁知易却是越发吃力起来，其脊背之上的羽翼一而二，二而三，已然生出三对来。其翅膀金光四射，灼灼好似朝霞喷薄，虽则好看，其身形却也渐见沉重，两足离地越来越近，那翅膀直扇得“呼呼”作声。临近山顶，再是撑不得，羽翼一收，索性坐在那黑鳞恶蛟尾上。别人也罢，俞群山却是笑道：“我只当你这翅膀还能再生一对来哩。”凌万壑道：“他能走到这里，却是比朱师伯还厉害一层。你也好取笑他来。”又朝袁知易笑道：“袁师弟，虽则你入门晚些，倒比咱们都强。将来得闲，可要好生指点一二。万不能推辞。”

袁知易老实，既不好意思答是，又不好意思答不是，且素昔粗鲁惯常，并没个应酬交际处，一没个谦辞，二没个礼让，竟只是脸红红的抿嘴一笑。那风堤岸沙坐在杜淮南背后，同他相近，见他这般腼腆，却是笑出了声，揶揄道：“却是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傻小子，直不楞登的，倒是蠢得可怜。”淮南前头听得这话，头也不回，只冷冰冰道：“想是舌头长了，欠个嚼子。”风堤岸沙啐得一口，悻悻然瞪他一眼，却也当真不敢再言三语四。

闲言碎语中，却也到得山顶，这孤峰上头，却是十来丈见方的一个平台。这平台高在云层之上，放眼看去，四面皆空空荡荡，无有一物。平台正中，立得有一间凉亭。那凉亭乃是白玉铸就，亭前立得一碑，上书“玄化无极”四个朱笔大字。亭柱之上也有字，书的是“玄唱种福田，广度无界心。”亭檐上悬得一匾，却是“妙灵人衿”四个大字。

凉亭正中，有石桌一方，左右各得一个道人，居左者玉面银发，正是峨眉掌教紫微真人。右首者身着宽袖长袍，头上绾得一个无极髻，瞧着也还年轻，然脸面蜡黄，瞧来倒有三分病容。

这人眼生，李元济瞧着却也纳罕。朱利贞只说有贵客，却不曾说是何方道真，这道人瞧来不过两三百岁的光景，衣着穿戴，也不像名门大宗子弟，眼见他与紫微言语切切，却又听不真切；正疑惑，却见风堤岸沙抬起头来，眯眼瞧得一瞧，一脸诧异道：“这不是梅英疏淡么？怎么却在这里嘀咕！”

李元济讶然道：“这道真你识得？”风堤岸沙暼他一眼，没好声气道：“你这汉子，瞧来眉清目秀，像个清俊灵醒的人物。谁承想也是个呆的。我既晓得他姓名，自然是认得。难不成还信口编排一个不成？你们这虚陵洞天，还是劳什子玄门正宗，门下人等，一个个眉是眉，眼是眼，瞧着伶俐，一开口就露陷，全是实心木头雕的。”李元济人老道，听得奚落，不过微微一笑，哪里同他混扯。凌万壑平素就放诞，听得这话，却是两眼一瞪，啐他一口，骂道：“这破落货，扯你娘的臊。阶下之囚，倒好意思数落。”

临潼立在山顶外围，望得两眼，一不见个通传，二不见个便宜，也不好就过去，定在盘梯道上，听得他几个嘴舌，眉头一皱，朝风堤蹙眉道：“也不多话。我且问你，这道人是个甚来历？”风堤岸沙晓得她厉害，不敢同她啰嗦，笑道：“这人是混雾烟罗的兄弟，向来在太玄宫当差。乃是飞玄天王座下第一等厉害的高手。却不知怎地到了此处。”

那俞群山听得这话，却是有些诧异，问道：“你家名姓如何都这般怪诞，那梅英疏淡如何就是个名字了？那混雾烟罗又是哪里编出来的谎？师姐那里也有两个，一个王阿卫，一个云奎零，都是甚么稀奇古怪的名字。也不嫌磕巴。”风堤岸沙听得这话，白她一眼，啐道：“哪里就怪了。梅英疏淡，那也好听得紧。”鄙薄之下，却见杜淮南侧转头来，从头到脚的瞄了自己一眼，登时矮了半截，悻然道：“咱们弗于岱人氏，自有语言文字，与这神州中土却不一样。虽则言语可变，名字却是日常唤熟了的，一时半会，哪里就改了。那王阿卫，在弗于岱中，原是天高水阔之意，取这名字，也是他族中盼他胸襟宽阔的意思。云奎零，原是内省自思之意，取这名字，自然是希冀他常思己过，辉光日新。那梅英疏淡，原唤作沈渼裀挘谴夯ɡ寐猓蛑魃虾艋嚼慈ィ踝呸挚冢阌胨×嗣酚⑹璧饷Ｄ且裁簧豕执Α５故悄腔煳硌搪蓿谖易逯校俏蘖课藜猓且还穑蛔逯ぃ≌饷锤雒郑膊还择孀钥涞男〖丁！�

俞群山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又问道：“你那名字，又是甚意思？”风堤岸沙嘀咕一声，轻描淡写道：“没甚意思。”淮南听他不老实，回头暼他一眼，风堤干咳一声，这才干巴巴道：“我原也不是这名儿。正经名字，唤作冯堤阿沙，在我族中，乃是高峻雄伟之意。主上唤过两回，回回唤作阿傻，惹人发笑。这才改的。”正言语，却见长亭中那梅英疏淡款款起身，朝紫微真人躬身行得一礼，长袍一挥，好似云鹤行雁一般，飘然飞出亭来，立在半空，瞄得风堤岸沙一眼，咧嘴一笑，倏忽之间，便自翛然而去。

见人去了，临潼这才收去法术，散得恶蛟飞鹤等幻化之物，领得众人，缓缓而前，至于亭前，不敢上来，齐齐在那亭下躬身行礼。紫微坐在亭中，拈须笑道：“我又不是做官作宰的，怎地都这么拘束。师徒间大礼不错就罢了，都这么低着个头，我同哪个说话。”众人这才自在些，临潼见袁知易脸膛红红的，手脚也没地方放似的，便推他道：“你到底先磕两个头。”

袁知易也不则声，“咕咚”一声就直愣愣的跪下，朝着紫微连连磕头。紫微笑道：“这孩子。虽则我也该受你这几个响头。你到底也说句话。”李元济含笑拉住他，道：“傻孩儿，礼数到了就罢了。哪里还要把这石头磕破才罢休。”袁知易脸红红的抬起头来，瞧着紫微，望了一晌，嘴张了几回，到底还是唤出一声“师公”来。

紫微笑道：“罢了。起来吧。我晓得你老实。你那来历，也不消讲了。我虽未必尽知。到底也知晓一二。只是这一番来，想是有些大事，你且与我说个分明。”袁知易吞得一口口水，收敛心神，这才将赵墨那嘱托同紫微说个下细。紫微听其所言，却全无半分忧色。袁知易言语完时，凌万壑却便又急急上前，将其经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一阵说尽。

紫微听闻，不过微微点头，又自调转头去，朝临潼淮南叹道：“当日你们流落在外，我请御魁师弟下山寻访。孰知拖到如今，你们自家回来了，他们一干人等，反是杳无音讯。也罢，想来你们也有话，不妨倒一起说了。”凌万壑听得这话，却是眉头紧皱，心下忖道——“这事端紧急万分。已然火烧眉毛，不先安排停当，却还问那些个细碎事端作甚？”淮南听得问询，却是垂下头去，缓缓道：“弟子流落在外，愧对师门。虽不是一帆风顺，如今到底也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中间种种，也只不过游历磨砺。并没甚稀罕处。”临潼也道：“弟子也没甚可言语。只放心不下师父。不知如今她是甚光景。若世尊有个知觉，倒还要请世尊成全。才好宽心。”

紫微微微一笑，轻声道：“都是灵虚门下受教过的。到底不一样。”又抬起头来，朝李元济道：“你可有话说？”李元济年长些，比不得凌万壑，原也有些计较，先见了那梅英疏淡，便猜着了几分，如今见紫微这行止，更笃定了几分，便不提那事，只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青城宝仙九室洞天开坛祭祖，选任掌教；姒家的曹独庐传了书札，下了帖子，要请咱们去青城观礼。”紫微听得这话，却是摇头笑道：“这是大事。原该定个长老前去恭贺。只如今情势非常，怕是要怠慢些了。此事且先记下。容后再议。”

凌万壑耐烦了一阵，见总不提那弗于岱的事端，忍不得，急道：“世尊。那伙妖道弄得偌大阵仗，妖魔鬼怪，已自陈兵列阵，咱们可要早作打算才是。”紫微听得这话，却是微微一笑，轻声道：“不着急。”言笑中，回转头来，朝临潼道：“我看你这修行的法子，并非《玄都上品》，可是《玄武》？”临潼点头道：“弟子愚钝，那玄武之技玄乎其玄，不过悟些皮毛之法。”紫微缓缓起身，轻声道：“今日群真登临，独你一人能力行至此。又何必自谦。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天下动荡，时局败坏，正是各家出力之时。咱们虚陵洞天，号称仙剑之宗，自然该事事行在前头。只是我门户之下，如今长老凋敝，已不复当日盛景。今日我化剑为山，试验群真，独你拔得头筹。正要你登高而呼，从此再不可妄自菲薄，叫旁人凌忽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