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衫女子听得这一席话，眉毛倒竖，啐得一口，骂道：“这粗鲁莽汉，口底下竟这般没遮拦。”那青布女子却是微微一笑；山间风来，那竹林“簌簌”作声，些许长叶斜飘而下，铺陈开来，那石桌上也坠得好些；那青布女子把茶碗望石桌上一搁，也不抬头，将那桌上的竹叶一片片拈起来，贴在掌心，捋得平整，却是“呼”然一吹。
这一口气下来，那竹叶登时袅然飞起，立在半空，倏欻间隙，竟是化作了十来柄青锋碧刃的飞剑。那飞剑团团而立，好似悬空展开的一把扇子，因映衬水光，青光粼粼，直是望之可畏。变化得来，她便缓缓起身，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群剑上来回拨动。
这青布女子样貌清雅，肤如凝脂，手如柔荑，孰知这手指在长剑间一阵撩拨，竟似金铁交鸣一般叮叮作响。剑声响时，她也微微侧头，朝那汉子笑道：“你自家是个活脱脱的山娃子，倒好意思抢白旁人。哼，也罢了，你也晓得自家龌龊，上不得台面。”那汉子听得这话，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
那红衫女子听得明白，却是“啊”得一声——“师姐，你如何瞧出他两个底细来的，我竟没看出个破绽？”那青布女子微微一笑，道：“平素叫你练那七变之道，你今日推明日，明日更有明日，来来回回，总不过是些撒豆成兵、挥剑成河的把戏，何曾登堂入室。那妖祟如今化在眼前，可怜却是识不得。”言语下，指着那老丈道：“这老丈人，本相乃是一头独脚猿猴，想来便是祖师爷当年手下逃亡败走的白眉妖道。如今断得一腿，却是将一条尾巴撑在地上，化作腿脚，瞧着却是有些好笑……”
奚落之时，那老丈脸色如常，直是纹丝不动，他身旁那赤足汉子却是有些作恼，“呔”得一声，将脸一抹，霎时之间，化作个毛茸茸的六耳猕猴。这猕猴化来本相，跌足道：“师父，我就说这法子不灵。咱们通身是伤，十成道法倒是去了九成，如今连这乳臭未干的丫头都瞒不过去，没得落人笑话。”嘟嚷之中，又挥起扁担，朝青布女子尖声骂道：“臭丫头，口下无德，我家师尊，也是你取笑得的。”只是他骂得厉害，胆色却弱，口中呼号，身子却是退得两步。
那红衫女子瞧着好笑，忖道：‘这猴子恐是炼成未久，竟是不知世情，临上阵来，却是自曝其短。’思量中，下细看它，却见这猕猴通身上下满是数寸长的创口。那创口乌黑，猴毛杂在烂肉中的血痂里，也都还未曾洗净清理。那老丈见是露了行藏，却是闷哼一声，冷冷道：“你这女娃，倒是有两分眼力，竟能识得你家白眉祖宗。却不知你两个是哪个老道门下，恁地胆大，晓得老人家来历，竟不知躲让回避。”
那青布女子微微一哂，冷笑道：“不敢。我姐妹二人，皆是峨眉虚陵子弟，师承广济道真。”底下也还不曾失了大宗门风，将自家名号也与他说个分晓——原来这青布女子姓凌，名万壑，她那师妹唤作俞群山，都是广济真人梁道临的弟子。那白眉听得她言语，却是一脸鄙薄——“我道是谁，原来是那短命鬼的徒弟。你这两个孩儿，好不糊涂。你家师父修道不精，炼法不济，已然枉送了性命，偏是没个算成，自家饶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俞群山听得这话，却是有些恚怒，右手一晃，放出一柄紫光霭霭的宝剑来，正颜厉色的叱道：“妖道，咱们不曾三山五岳的寻你，你却屡屡寻上虚陵，底是意欲何为？”白眉嘴角一抿，缓缓道：“仙山洞天，乃是天许之，地成之，四海生灵，皆可有之。你们强占去了那洞天福地，也就罢了，这人间胜景，难道也不许世人赏玩游览么？我不过羡慕这山景清幽，闲情偶之，并没个贪图，却是同你何等干系？”
俞群山平素是个爽利人，向来干脆，便有些舌头嚼，也是些娇嗔顽笑，哪里能同它这口舌辨机锋，因这一问，却是有些迟疑，略怔得一怔，道：“既如此，你却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那白眉嘿嘿一笑，道：“却是从山下来，如今正望山下去。”俞群山眉头一皱，啐得一口，道：“这老妖精，却也是个老滑头。满口胡言乱语，没个实在处。”她口中言说，心下却也计较——‘祖师爷也有个嘱咐，若有师叔师伯一道，尽可以放心；若是平辈同伴，能让则让，不必与他一味认真；想来这妖精有些本事，却要比咱们强上一二，只怕还是稳妥些好。’
忖度之下，便朝山道一指，道：“若当真下山，也不与你留难，只管去……”孰知话说一半，凌万壑却是莞尔一笑，徐徐道：“师妹，这妖精平素作恶多端，今日断不能放它去了。”俞群山听得这话，却是愣得一愣，下意识的退得一步，低声道：“师姐，这妖精有些手段，咱们两个，只怕拿不住它。”俞群山抿嘴一笑，道：“别怕。这妖精便有几分本事，到底是邪魔外道，如何能同咱们玄门正宗相提并论。”
俞群山心下一跳，却是下意识的将那宗门遁法口诀在脑中走得一遭，正自惴惴，却见凌万壑跨上前去，朝白眉森然道：“你往昔作恶，被我家祖师爷断去一腿，外逃多年，兀自冥顽不改。如今潜上峨眉，想来又有图谋。你口齿诡谲，我也懒怠同你分证，你若有些自知之明，束手就擒，与我上山，我家祖师爷自然有个发落。若是不识趣，却不要怪我剑下无情。”
白眉听得这言语，须发皆张，直是给气个倒仰，厉声骂道：“臭丫头，当真是不知死活。”凌万壑冷笑一声，却是傲然道：“虽则你是个妖精，到底年老，我便许你先动手。”白眉听闻，却是气极反笑，嘿嘿一声，两肩一耸，霎时之间，却是陡然化作一个身高近丈的白毛老猿。
这白猿两臂颀长，虎背熊腰，身下果然只得一条腿，一条尾巴斜支在地，倒像一根拐棍。俞群山见它化出这等形状，却是心头一凛，横剑在手，朝凌万壑失声唤道：“师姐小心！”
孰知呼声尚且在耳，那白猿却是一个转身，陡然提起六耳猕猴，一声猛喝，却是朝山下那茂林一把抛去，甩脱出手，兀自尖声嘶气的叫道：“快跑！别管我！”变化突然，俞群山直是莫名其妙。白眉抛去六耳，长尾一缩，独腿一软，却是“咕咚”一声扑倒在地，倏忽之间，又自化作个耄耋老道。只如今神色委顿，脸白如纸，再没半分狠戾可言。俞群山“啊”得一声，却是不敢上前，迟疑道：“师姐，敢是这妖道又有甚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