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节雷妖

楚聂荣听得这话，脸色大是难看。她乃是修真的女仙，饶是生产，也不比尘世女流，心情略平复，便抱了孩儿缓缓起身，接过怀让手中的怀柔刀，朝元吉轻声道：“这孩儿如今虽是个人像。其原形乃是九头凤凰。这九头之凤，古已有之，也有个名号，唤作鬼车。此物不吉，乃是天生成的妖孽。你莫糊涂，将它杀了，才是正经。”

元吉听得此言，却是脸色一板，抱着这孩儿退开数步，摇头道：“鬼车之言，乃是上古传说，荒诞无稽。哪里信得。这孩儿尚在襁褓，便知救护兄弟，若是妖邪，岂有这等心肠。便生得有些异样，也是咱们赵氏的骨肉。那天聋地哑的，也没个父母提刀来见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孩儿便有些不入你的眼，到底也是你数月怀胎生养来的，如何口口声声，只是要置之死地而后快。”

楚聂荣听得这话，再不答言，也不十分逼迫，收却刀来，朝秦怀让道：“既然她要留着。那也由得她去。只要非心在我身旁，我便也管不得了。如今你也闹够了，咱们且家去，回头不知还有多少是非哩。”

怀让听得这话，却是摇头道：“我不回去。”楚聂荣心头一震，呆了半日，颤声道：“这话如何说？”秦怀让低下头来，闷得片刻，却是突地两腿一软，“噗通”一声，即便跪在了她面前，抱住她两腿，默然好一晌，才徐徐抬起头来，轻声道：“娘子。你放我走罢。我实实不能同你回去。”楚聂荣手足发冷，心头如冰，僵得一阵，没头没脑道：“原来没有她，你还是不要我。只是我终究不明白，如今已经没了她，为何你还是不愿同我回去？”

秦怀让松开两手，轻声道：“我宁可作个轻贱的蝼蚁，也不愿做个锦绣的傀儡。娘子，往昔在家，镇日沉闷，只恨不能有一阵风将我吹作一缕轻烟，远远的离了你们。你们要门楣，要贵重，要规矩，可我甚么都不想要。你们怕笑话，怕指点，怕议论，可我甚么都不怕。”言语中，又慢慢的起身，牵起楚聂荣的一只手来，贴在脸颊——“娘子，你甚么都好。可我命薄福浅，承受不起。”

楚聂荣听得这话，却是突地一阵哈哈大笑。秦怀让一张脸给她笑得通红，正不知所措，却见楚聂荣扯下一截袖袍，将秦道一仔细包将起来，横抱在怀，朝秦怀让略略屈膝，行得一礼，旋即一言不发，只是缓步朝庙门走去。元吉见她步履有些踉跄，一步一步迈得沉重，心头不忍，唤道：“嫂子！他便不肯回去，你却如何不能留下来？”

然楚聂荣恍若未闻，只是要走，末了走到山门，款款立身。此刻夜风如水，新月如钩，她袅然立在门前，停在月华之中，好似盈盈一朵风荷。秦怀让不见其面，但见其影，便这刹那，却是有些怳惚。迷蒙之中，却见楚聂荣已然迈开步子，转下了山门，只是她且去时，却是唱起一阙词来——“幽谷有茂兰，贫贱蓬蒿同。非是恃国色，清冷素姿容。生来嫌脂膏，懒怠著嫣红。春恩或将近，惜无春心共。何曾施粉黛，暗香错由风……”

她渐行渐远，那歌声杳杳，便不可闻。元吉抱着个孩儿，听着有些伤怀，长叹一声，细嚼她词中况味，便有些不落忍，摇头道：“嫂嫂好生倔犟。一生只为争强好胜。其实倒比你我都苦。”见秦怀让怅惘莫名，拭去泪水，强笑道：“素来知她精擅弹唱，今日才得闻天籁。这词也好，只可惜她走得远了。那底下的几句，也没听个周全。倒辜负了她。”

秦怀让微微一叹，却是轻声接道：“长羡西岭月，銮舆出天蓬。人间有相知，相知又相逢。”他一字一句念来，声音低沉，虽少得几分痛心伤臆，却又莫名多出几分缱绻缠绵。元吉听得，将末那两句翻来覆去念得一时，却是一阵欷歔。且怅惘，却突听身后“啪嗒”一声，悚然回头，却见那矗立多时的城隍泥像，却是突地扑倒在地。

那泥像这一栽倒，颈项磕断，两臂断折，一颗头骨碌碌滚将开去，在台阶前摔成一堆烂泥，两条臂膀碎作十来块泥团，散落四周；只是那扑倒的半截身躯，虽遍布裂纹，却并未碎裂，别看它无手无脚，又无脑袋，不过一坨土块，却在地上好一阵滚动扑腾，扬起灰扑扑的一层沙土。怀让瞧得毛骨悚然，拉起元吉，正待夺路而逃，孰知那土块“咔嚓”一声，却是陡然生出手足头颈来，变作个泥人形容。

只是形体虽有，然手无手指，脚无脚趾，一张脸面也没个五官，不过略具人像。它变化一成，手掌在脸上一刮，却是刮出张嘴来。生得大嘴，却是“呜哇”一声，陡然喷出一股泥浆。那泥浆“噗噗”乱响，好似泥石滚流一般，霎时将吴懿德等人埋将起来。但这片时，便垒如坟茔。

堪堪堆垒而成，这泥像旋即两足一点，便似乳燕投林一般，轻轻巧巧的跳进院落，摸起地面的一张和浆的黄布，裹在腰身，抢在怀让等身前，窜出山门，径直去了。元吉瞧得脸色煞白，一颗心“咚咚”乱跳，正没主意，怀中的孩儿却又突地啼哭起来。怀让瞧得一眼，呢嚅片刻，却是探头探脑道：“好端端的，莫不是吓着了？”元吉将这孩儿框在怀里，一行拍，一行摇头道：“想是饿了。可怜也没口奶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