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陵从旁瞧了这一阵,却是一声冷笑——“果然妇人之言不可听。”楚聂荣瞪他一眼,却是毫无愧色,冷冷道:“夫人有所失,为人妻者,岂能放任自流。便是手段非常,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人孰能无过?他一时糊涂,却要因此赔了这一世,岂不冤枉?”言语下,却又微微按住肚子——“实则说与你知晓,也无不可。我楚聂荣可以没有夫婿,天水西戎也可以没有世子。但我这孩儿,却不能没有父亲。”
李汉陵冷笑道:“原来你也不过是虚情假意。”楚聂荣却是一声苦笑——“你懂什么。”言语中扶起怀让、元吉斜躺廊椅之上,自己坐在中间,头颅微仰,瞧着那碧空明月,嘴角微抿——“我自小便比旁人聪慧,凡事皆行在旁人前头。怎奈到底是个女儿。我便处处冠盖,那世宗之位,也还是旁人的。昆仑竞技,我只能登台献艺,作个玩笑杂耍。再是技艺了得,也不过博人一笑。各宗女流,齐聚一处,凡所议论,不过甚么儿女情长,宗亲往来。可怜我这一身修为,可叹我这满腔的壮志,不得施展,竟要湮没于闺阁;终此一生,也便落个默默无闻。”
言语下,又自缓缓抬起头来——“如今有了孩儿,到底也还多层指望。我便不能笑傲风云,却盼着我这孩儿能够睥睨天下。只是西戎氏族,子弟也多,若我这孩儿自小没有父亲,难免为人轻忽怠慢。便算将来登临,恐也遭人诟病。我若不曾想到这一层,那也就罢了,既是想到了,岂能不为他谋划算计……”
话未说完,却是突地“啊”得一声,缓缓坐起身来,捂住肚子,朝李汉陵道:“多有不便,还请回避。”李汉陵见这行止,讶然道:“你是要生了么?”楚聂荣额头渐渐冒起汗来——“我苦命的孩儿,竟不能熬足月……”话音未落,却突听李汉陵闷哼一声,其人陡然一颤,霎时之间,一对眼睛竟突地变得赤红,其肩背头顶,皆有一股黑气隐隐飘忽。楚聂荣乍然见此,登时吃得一吓。错愕之中,却听他粗声哑气道:“荒郊野外,也没处寻个稳婆来。且先看你自己,若十分当不得。便且唤我。所谓医者父母心。非常之时,性命要紧,万不要拘泥小节,只怕害了孩儿。”
楚聂荣听得这声气,这才恍然——怪道那龙王不知去向,却是同李汉陵附着在了一处。那龙王说辞之下,也不等楚聂荣言语,便去庭院中搜罗些长短木料,挡着楚聂荣,在廊间一前一后搭个架子,又将屋内的幔子帘子扯将下来,搭在木架之上,勉强算个遮护。
他立在遮幔之外,一头黑气越来越浓,一张脸面笼在烟气之中,便只能瞧见一对猩红如烛的眼睛。楚聂荣在帐幔之后,却也没个消息。不知挨得几时,山林间便渐渐升起雾来,廊间椅上,也慢慢润湿。赵墨等也罢了,吴懿德却有些感慨——“想不到天缘巧合,却叫我碰上秦师兄出生。”
正思量,却突听楚聂荣一声惊叫,叫唤声中,想是有些仓皇,却是将那架子碰翻。吴懿德愕然看去,却见楚聂荣满脸惊恐,紧紧抓住廊椅,其下身裙幅一片血渍。血污之中,趴得一只尺许长的九头怪物。这怪物身如龙形,通身皆有薄薄的浅金色鳞甲;颈生九头,头顶之上皆有淡金色的龙角;一时间九头四面乱晃,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楚聂荣瞧得毛骨悚然,脸色煞白,却是猛然放出刀来,捏刀在手,人自瑟瑟发抖,刀身也便“嗡嗡”乱响;颤栗之中,却见那怪物九颗头渐渐缠作一团,四足蹬拨,不过须臾片时,竟化作了个雪白娇软的孩儿。这孩儿变化一成,登时“哇哇”哭喊,手足乱划,却是溅得满身血污。
饶是这孩儿雪玉可爱,楚聂荣却没半分欣喜,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龙王见其神色,却是陡然跨上前来,将这孩儿抱起,扯得一块布幔,将他包裹起来。楚聂荣颤声道:“定是那丹药坏了。这孩儿如今是个妖物,留不得。”龙王微微一笑,撕下一截布帘,缠个褡裢,将这孩儿负在胸前,道:“你瞧着是妖孽,我瞧着却是个天生神物。可怜我一个孤老,无有依靠,莫若送我,我认他作儿子,养大了也是一场功德。”
楚聂荣颤声道: “且将去。”又低声道:“只是再不能用我家姓氏。”龙王嘿嘿一笑,在这孩儿颌下轻轻一勾,朝楚聂荣道:“这孩儿乃是九头龙身,由古至今,也只得古圣九婴有此异象。他日必然成就霸业,君临天下。好歹你是他母亲,且送他个名字,也是你的造化。”楚聂荣瞧着那孩儿,心头百味交陈,呢嚅一时,这才颤声道:“却不知先生姓氏?”
龙王笑道:“我宗族姓左。”楚聂荣避开他眼睛,低头道:“既是有所盼,有所愿,莫若便遂了你的心。名而呼之,称而唤之。且就叫个少君,字君临,可还使得?”龙王轻抚那孩儿脸颊,笑道:“果然痛快。我家孩儿,便该有这等傲气。”
言语中,却是折转身来,走到捆缚的赵墨身前,粗声哑气道:“这汉子好身板。却比这绣花枕头强些。你捆着左不过煎了下酒,莫若送我,容我将他与我作个义身罢。”说辞中,也不等楚聂荣言语,一般放出铃铛,化作一柄长剑,撩开赵墨胸襟,便又钩画起来。
其剑过处,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赵墨慢说动弹,便是张口也难,口中“呜呜”作声,却又叫喊不得。正惊怖,却突见吴懿德胸口“呼哧”一声,竟陡然放出一道七彩炫光来。那光芒倏忽而出,一头扑在廊下的城隍像上。那城隍登时“咔嚓”一声,脖子一甩,脑袋一晃,竟摇摇摆摆的站将起来。
这城隍立身稳当,也不客气,一把提起身旁歪倒的半截石像,抡将起来,大锤一般朝龙王当头砸来。这石像重逾百斤,那龙王如今肉身凡胎,哪里禁得起,一声怪叫,登时急急退开数步。
那城隍恐他作怪,急追而前,因是长廊阻碍,抬起脚来,“嘭”然一声,便将那长廊石椅一脚踢断,一头钻进廊来,挡在赵墨等人身前。这长廊也不甚高,它欺将进来,头便碰在廊顶的长梁木上。那龙王又惊又恼,然他生来胆大,虽则只得凡力,却哪里肯退却。“呸”然啐得一口,提起剑来,竟朝这城隍腰腹刺来。赵墨瞧在眼里,却是有些奇怪——这城隍乃是个泥像,哪里来什么五脏六腑,便算刺个通透,能奈其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