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这言语,秦怀让也罢了,东方靥却是一声长叹,俯身将双鱼与玉环拾将起来,三柄神兵齐齐发出刺耳的尖鸣,东方靥在玉环的刀身上轻轻一弹,“叮”然声中,怆然道:“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罢了,由得你们。我却是管不得了。”听得这话,元吉立时拉了秦怀让,齐齐磕头,一行磕首,一行只是不住唤他。东方靥掩面侧头,慕容轩怅然一叹,捏动法诀,其指尖“哧”然一响,即便升起一对黄纸红字的火符来。
火光闪烁中,那纸符便渐渐烧作一团纸灰,这纸灰缭绕飞旋,幻作一对巴掌大的駮兽。这駮兽头生独角,形如飞马,翛然现身,翩然而下,停在元吉、怀让肩头,齐齐仰头,一声嗥叫,陡然一扑,竟就此一头撞进两人耳中,再不见个踪迹。駮兽入体,两人顿时齐齐一声怪叫,双双昏厥,“咕咚”一下,摔倒在地。
慕容轩轻叹一声,将他两个扶来并肩躺在廊椅之上,幽然道:“好孩子,且保重。”又朝东方靥道:“他们倒是好胆色,好性情,比你我要强。”东方靥悄然走将近前,凝神瞧得一阵,轻轻拭去元吉眼角的泪水,在她头顶一阵摩挲,轻抚之时,兀自怃然叹道:“傻孩子,行且行尔,好自为之。”言语之下,便又流下泪来。慕容轩跨上前来,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却便放出一阵清风祥云,将两人托将起来,霎时之间,便穿上霄汉,只一倏忽,便去得无影无踪。
李汉陵从旁瞧了半晌,但觉惊心动魄,见人去了,这才回过神来,正待言语,却见楚聂荣轻轻迈步,缓缓而前,好似幽灵游魂一般,晃晃悠悠的走将过去,定在元吉、怀让身前。瞧了一晌,却是自院中拾些废弃木料,在两人身前升起一团篝火来。
火光起时,她便也在元吉、怀让对面的廊椅上坐下身来,瞧着那火焰愣愣呆呆的发怔。李汉陵瞧得也奇,缓步过来,靠她坐下,皱眉问道:“月白天青,你点这火作甚?”楚聂荣苦笑一声,抱住两臂,徐徐道:“不为什么,不过觉着有些冷。”言语中,夜风轻忽,撩得她鬓旁的长发缠扑不住,一张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暗闪烁。
也不多时,对面的怀让、元吉便渐渐醒转。駮兽附身,好似无数细针刺在经脉之中,但且动弹,便觉通身上下刺痛不止。两人甫一睁眼,便瞧见了闷坐的楚聂荣。怀让“啊”得一声,下意识的腰板一挺,便直愣愣的坐起身来。但这一动,他便是个七尺汉子,也疼得浑身发颤,冒出一头细汗。元吉芊芊弱质,何曾吃过这等苦头,浑身簌簌,只是颤栗不住,哪里还立得起身。瞧得楚聂荣,到底有些羞愧,埋头垂眼,哪里吱声。
秦怀让见她萧索而坐,脸面僵硬,也瞧不出甚神色,到底夫妻一场,未免有些惭愧,尴尬闷对片时,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讪讪道:“有些时候不见,不知可还安好?”楚聂荣也不抬头,苦笑一声,轻声道:“也还好。”秦怀让听得这三个字,却是没来由的脸庞通红,底下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整个游廊之中,便只听得柴薪燃得“噼啪”作响。
闷得片时,楚聂荣缓缓抬起头来,瞧了瞧元吉,叹息一声,侧转头来,望向秦怀让,徐徐道:“时至如今,想来也是无可挽回。只是我也还有几分痴心,便有个离散,到底想要问个明白。”秦怀让一般瞧了瞧元吉,耳根发烧——“你且问。”楚聂荣略直起腰,理得理鬓角,端然而坐,展眉正眼的说道:“人皆有长短,她虽是得了你的心,但我也不至于妄自菲薄,自认一无是处。人人都说她貌美,号称甚么昆仑玉女。众口一词,都说你见色起意。然你我朝夕相处,便不是知己,到底也识得一二。你心胸磊落,绝不是甚么贪欢爱色的浑人。却要请问,她到底是哪里比我强,好教你肯抛家弃子。”
她这言语舒缓,既非铿锵慷慨之责,又非凄怆幽怨之劝,利落干脆,听来倒像是不相干的旁人发问。秦怀让听她言语爽利,本来飘飘荡荡的一颗心,却又落下地来,侧头瞧了元吉半晌,这才苦笑道:“道法修为,炼丹制符,她不如你。持家用人,待人接物,你操持有道,进退有礼,乃是世宗典范,她也不如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她更不如你。若论孝敬亲上,敦亲睦友,你温柔体贴,落落大方,她更是万不及你。”
楚聂荣听得他赞出这等话来,却是眼眶一红,颤声道:“既是如此,又何至于今日?”秦怀让听得这一问,却是突地抬起头来,怅若有失的瞧向楚聂荣的眼睛——“我父王母后,皆是严肃端正之人。少小在家,我便不敢顽笑,不敢戏耍。走路须得气度,言语也要气概。我是西戎世子,我要行而有礼,静而有仪。我活这么些年,长这么大,没一日为着自己,便是娶妻生子,那也如此。你甚么都好。却不像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事事小心,处处得体,凡事都要规规矩矩。平素既无忧愁,又无欢喜。但凡说话,句句都是情理,但且行事,处处都循着道理。我虽是敬你,却也怕你。”说辞下,又瞧向元吉——“但只见了她,我才觉得可亲可近……”
言语至此,涩然一笑,便又戛然而止。楚聂荣同他四目相对,怔怔瞧了一晌,却是陡然一颤,低下头来,轻声道:“原来如此。”言语下,却是轻抚肚子,又缓缓道:“牛不喝水强按头,我苦缠着也罢,逼迫着也罢,到底也是强人所难,便如愿以偿,终究也没意思。且从今日,你我便撩开手。只是还有一件。我这肚中孩儿,你便不喜欢,始终也是你的亲骨肉。好歹你替他取个名字。将来也算给他一点念想。”
秦怀让听得,也不好推辞,沉吟片刻,便道:“道生一,天得一以宁,地得一以灵。便唤作‘道一’罢。既然名曰‘道一’,便取个字,呼之‘非心’,你看可使得?”楚聂荣听得这话,却是脸色一变,那似睁非睁的两眼,陡然瞪得溜圆。元吉从旁听得,将“道一非心”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念了一阵,却也没理出个由头。她哪里知道,当年聂荣未出阁时,颇有贤名,彼时西戎、晋阳两家同时上门提亲,彼此皆是世亲,门第相当,子弟又相伯仲。楚王难以定夺,便即以论道定亲。楚聂荣自家寻的题目,乃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晋阳子弟老实,答的是“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泰初有无,无有无名。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
秦怀让答的却是“道生一,一生心。道非一,一非心。心生一,一生道。”旋即又提起笔,写得一首毫不相干的诗来——“一场风雨一场秋,一段闲情一段愁。一世清醒一把泪,一世荒唐一杯酒。”
因这论道之言,楚聂荣这才许了秦怀让。如今他替儿子取得这一个名字,却是勾起楚聂荣的心事来。她直愣愣的瞧着秦怀让,将这名字在口中嚼得一时,直瞧得秦怀让脸膛发红,这才一个哆嗦,猛然起身,提起身旁的劫缘符水,将它抱在怀里,轻抚这符水的头顶,一步步走将过来——“尘世间有句俗话,一日夫妻百日恩,相随百步,也有徘徊之意。如今咱们虽是散了。眼见你们受苦,我又如何能置之不理。我这里且有一等神药,专能定心神,祛魔怔,皮肉之苦,筋骨之伤,无不药到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