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隐喟叹一声,摇头道:“好歹劝你,你却横竖听不进去。”言语之下,竟没个辞让,没个礼数,掉头就走——这肃穆殿堂,这森严门阶,竟被他视作寻常人家。许是宽宏,许是容忍,明王一无嗔怒,二无羞恼,提得楚聂荣,缓缓起身,恰恰迈步,却是走入了身后那寒月疏星洞。
赵墨见她气宇非凡,恐其手段非常,不敢跟得紧了,缀尾其后,直是走得小心万分。这寒月疏星洞径直而下,走不多远,便只得一条黑石小道。这小道宽不过数尺,其左面乃是一片石林。石上挂有铁链,链上锁得无数男女,一个个赤条条的,皆如猪狗一般匍匐在地。右边却有十来条石案,有数个腰系皂巾的赤脚汉子,正将些许个活人按在案上,一刀一个,如杀鸡一般屠宰。又有数个面罩黑布的瘦小汉子,专一收捡尸身,或是开膛破肚,或是剥皮剔肉,个个手艺娴熟。
那右侧的一众人等,想是早便见惯这等场面,一个个却连眼都不曾眨得一眨。赵墨瞧得血朝头涌,满脸挣得通红,即刻便要发作。吴懿德满脸含泪,却是死死将他按住,颤声苦劝道:“使不得!莽撞解恨,却是白填限了!你再是手段厉害,他人多势众,你挡得了几何?若不寻些个帮手来将它这人间地狱毁去,不知还要害了多少人命!”
苦劝之时,却突听一个赤脚大汉“嗐”得一声,朝些个蒙面汉子道:“仔细些!看割坏了!那人心主上却是要入药的!”又顿得一顿,道:“那一等的好肉不消说了,都是上头的例。那骨头却莫刮得太狠,咱们还好,尚可吃口饱饭。外间苦工,哪一餐不是啃这些个残骨。他们虽是贱命,若饿死了,却是谁去替他?还不是你我!”
这厢说辞,又见一个瘦小蒙面汉子,提得一个黄木桶,将满地的零碎骨肉、肠肠肚肚收捡起来,摇摇晃晃的提将过去,“扑腾”一下倒在那石林之中。那一干缠锁的人众便窸窸窣窣的爬将过来,倒也没个争抢,各个捧得些许,便“嘁嘁喳喳”的嚼食开来。这汉子见众得食,却是“桀桀”一声怪笑,道:“那长得肥实的,自然先开刀。那病歪歪不肯长肉的,却也没个白养活的道理。越养越瘦,岂不糟蹋了泔水。趁早剥皮,将就油锅酥上一酥,焦糟糟的,倒下酒哩。”
吴懿德听得这话,睹见此景,却是心如刀绞,抬眼看时,赵墨已自满脸是泪。拖步行走,过得这炼狱场所,前方却是一处熔火之池。这火池熔浆翻滚,烈火灼灼,岩浆正中,却是立得一座寒冰之坛。坛上耸立一座双层冰塔。
冰坛落在熔火之中,白泠泠的霜气同焰火夹杂扑腾,瞧来怪诞莫甚。高坛四面皆有台墀,左右台墀之上,各各立得一根冰柱。冰柱顶端缠有冰链,各自锁得一条数丈长的黄龙。左侧那黄龙头顶无角,背生一对肉翅,匍在冰柱顶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口中兀自“咕嘟咕嘟”的不住喷火。右侧那黄龙背上无翼,却是生得一对好角,蟠在冰柱之上,两目紧闭,只一条长尾不住的摇摆晃荡。正面台墀不见柱子,却有一方冰雕之碑。碑上雕琢有字,逼而视之,却是“龙眠”二字。
那冰塔虽则只得两层,每一层却都高有数丈。赵墨悄然而近,但觉所处,寒气针砭,直是冷彻肌骨。明王飘然至此,立在门扇之外,一不推敲,二不呼唤,直是悄然立在门外。赵墨藏在冰坛栏杆之下,却是不敢追近。诧异之中,却听那门户中传来飞廉的声气——“啧啧,既然你口口声声,只说同重明鸟儿没瓜葛,清白得紧,如何倒这般假正经哩!瞧来你生得也是个风流中人,如何却是这般不解风情?”
又听李汉陵道:“哼,你这妖精。见套不出话,倒施展美人计来了。你且快收拾些则个。莫说如今你满脸是毛,丑得神憎鬼厌,便是当真倾国倾城,于我也没半分用场。你且放心,明王请我,并不为甚么劳什子不老丹。你那丹方周全得紧,你这性命也断然无虞。不必作出这些个见不得人的过场。”
且听飞廉“嘻嘻”笑道:“你这捉狭汉子。却是个不惯风月的。罢了,倒臊出老娘一身汗来。”说笑之下,又贼声贼语问道:“还有一件,那楼上喘得跟狗一般的,却是个甚么鬼东西?”李汉陵没好气道:“我如何省得。你若好奇,且上去探头一瞧,自然分明。”飞廉吃吃笑道:“使不得。我这还寄人篱下,倘或不乖巧,惹恼了重明鸟儿,哪里来的好果子吃。你这滑脱儿子,脸坏心贼,早便上去偷偷瞧了个实在,如何倒欺心哄我。也忒不实诚。”
李汉陵“嗐”得一声,道:“你且离我远些,问则问,如何倒手脚不老实。实话同你讲,楼上也没别物,不过锁得一条金甲黄龙。”飞廉诧道:“作怪。她等自封天鸟,自认天之骄子,素来轻贱龙种。外间的囚牛,只配与她作个苦力,如何这一个,倒锁在阁楼中呢?”嘀咕之中,又问道:“难不成除却这黄龙,还有别物么?”
李汉陵嘀咕一声,道:“别的实在没有。你若不信,自家看去。何消多问。”飞廉笑道:“我若瞧了,你可不许声张。”李汉陵没好气道:“但且你放我一马,不作出些个荒唐行径,由得你便是。”
没一时,却是突地“哐啷”一下,旋即“乒呤乓啷”一阵乱响。赵墨懿德面面相觑,正疑惑,却听内中飞廉嚷道:“你这捉狭儿子!倒不来扶我!”又听她骂道:“你这欺心蟊贼!当真唬杀我也!若不是我脚快,只怕被它一口吃了。”且听李汉陵道:“我同你说得明白,乃是一条金甲黄龙,何曾有半句谎话?”
飞廉骂道:“这龙在产卵哩!肚皮底下窝着个金灿灿的蛋!它护犊心切,误将我当做毛贼,只是一口咬来。若不是我脚下撇脱,哪里还有命在!”李汉陵听得这话,却是突地笑将起来:“你也是个积年的老妖,如何却是这等眼力!那是一条龙王,乃是个雄种,哪里就产卵了!”飞廉“啊”得一声,诧道:“那它肚皮藏的,却是劳什子东西?”
李汉陵笑道:“那蛋倒不假。只不是那老龙王生产的罢了。”又道:“你也老实些。仔细明王回来,见你这等轻浪,一时作恼,将你剥皮抽筋,下锅煎熬,那时失悔,却是迟了……”两个说得闹热,明王在外间也正听得凑趣,却不防她掌中的楚聂荣突地一声尖叫。赵墨懿德齐齐一个激灵,悚然抬眼,却见楚聂荣死命抓住笼屉子,下身汪得偌大一片血渍,满口乱喊——“我苦命的孩子!时辰未到,你怎么就挣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