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希夷虽心中自顾说道——“她这是诳语欺骗,哄人来的。”两手却也由不得搂住她肩膀,在她后背上轻轻拍得一拍,舌头也好比变成了旁人的,竟自言自语道——“别伤心。好歹有我。”
睹见这行止,那东方靥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少小便少同女子来往,惯常所见,不过叙礼客套,便家中有些姊妹侄女,何曾见过这起阵仗,待宽慰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慕容轩劝解道:“从来子女都是爹娘的心头肉。你不知往昔故旧,哪里知道个中缘由。你家那亲戚,咱们得空去访一访。多少事情,两相一对,自然印证得来。不愁解不得。”
这话原也在理,孰料涓弱听在耳中,却是忧戚更甚,也不说话,只是恍惚出神。这涓弱乃是个聪颖之人,尤会察言观色,从小便知人之所好,人之所喜——旁人失神,便有万种心事,那两眼也只是愣愣怔怔,睁瞪发呆;她这番做作,那眼波却是流转个不住,眼眸之中,一时似悲中带喜,一时又似喜中含愁,好似有万万千、千千万的思绪在她心头缭绕纠缠。
东方靥瞧在眼中,登觉这侄女历经坎坷,辛酸可怜;慕容轩也暗叫一声惭愧,由不得有些自悔——“初次相见,却是句句都问着她那伤心事。”思量之时,却听涓弱长叹一声,极轻微道:“我家这亲戚,如今都死绝了。”她声音细微,字字发颤,虽没落一滴泪,却叫一众人等无不默然——原委如何,经历如何,内中等等,纵有万般疑惑,便是慕容轩,也再问不出口。
寂然一时,东方靥这才道:“世事无由,总有许多不尽如人意处。侄女如今无亲无友,又萧索在外,却不知是要去向何处?寻访何人?将来如何,可有甚安排打算?”涓弱苦笑道:“若有个去处,何至于狼狈在此。世道艰险,我一个孱弱女子,想寻个太平处,却是谈何容易。”
东方靥忙忙道:“既如此,莫不如随咱们去。若是爱热闹,喜爱花红草绿,大可到我家青阳城去。王族之中,多的是少年儿女,彼此来往,再不得如此形只影单;若是爱清静,便去昆仑山,我门中子弟,都是世家子弟,个个都稳重肃穆,再没个轻佻浮华的,学艺之余,彼此切磋,也都有个长进。你看可使得?”听得此话,慕容轩亦点头道:“当年咱们于你母亲有些亏欠,如今遇得了你,也正好还些罪责。还请不要推辞。”
饶是恳切诚挚,涓弱却是轻轻摇头,含笑谢礼道:“长老眷顾,本不该推辞。然无功不受禄,小女子也只好辜负长老的美意了。”祝希夷虽还没从这转变中拎出个明白来,然听得东方靥这一番请,却是莫名的有些害怕,皱眉道:“这如何使得。好容易煎熬尽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岂能但凭这三两句话,便又自家寻个桎梏来撮弄。”
说辞下斜眼暼了东方靥一眼,迟疑片时,又道:“老神仙便是好意,然咱们素未谋面,自来没个往来;不过瞧着脸面相熟,便认起亲来,倘或将来验证分明,并没个干系,彼时无亲无故,倒难相见。”慕容轩听得这话,却是笑了起来:“姑娘,你这也太小看我们昆仑山了。且不论亲疏,但凡是我们请入门的,谁不敬重?谁敢轻贱?便是将来剖证分明,实实在在是咱们错认了,但入门是客,我们昆仑又岂会怠慢?你且放心,既然你是澹台姑娘的门下,慢说我昆仑弟子,便是天下众道门,也断然不会同你为难。但请放一万个心。”
祝希夷听得这话,却是寻不出言辞来推诿,只心中叫苦——“她这脸面变成这等形容,直是莫名其妙,谁知能变化几时,倘或有个闪失,那却如何了得。”正觉惧畏,却见涓弱起身行礼道:“虽是无德不受宠,但长老盛情,却之不恭,小女子恭敬不如从命。”这话好似晴天霹雳,只震得祝希夷两耳“嗡嗡”乱响,脑中乱作一锅粥,底下如何客套,如何言语,竟再听不进耳,正惶恐,却觉手腕一紧,涓弱已自拉了她随了东方等同而行,这才听得慕容轩的言语——“事出突然,冲虚师兄便唤了这两个子弟回来通传。只是这一路寻来,却是突然失了他们留下来的印记。便分散开来,各自寻觅。想是天意如此,倒是遇见了你们……”
正说辞,一旁的楚广陵却突然道:“这河堤之上,有几个溺水而亡的凡人。尸骸泡在烂泥之中,委实可怜。你们且先行一步,我替他们收敛了,再赶上来。”东方靥回头望了一眼,皱眉道:“他们命薄,死在冥河之中。已经被这幽冥鬼气侵袭。再不能葬在尘世。一旦见了日月光昃,那是要诈尸的。若埋在这河堤之上,一般的又潮又湿,同如今也没个二样。索性一把火烧了罢。”
慕容轩摇头道:“烧不得。你看他们那皮肉。只怕亡魂还困在尸身上,不曾走脱。想来稍等时日,便要化作尸妖。这一把火下来,虽不会诈尸,三魂七魄可也就完了。为人不易,咱们一把火烧了干净,可怜他便再没个下一世了。”楚广陵“啊”得一声,道:“那如何是好?”慕容轩道:“也罢,到底是你一片心意。你将他几个起出来,放在一处,以警醒符结个尾火虎的阵势,镇上十二个时辰。将那妖气尽化了,再送到尘世安葬罢。”又对燕兰亭道:“冥河昏暗,你且留下,同他也好有个看护。”
燕兰亭迟疑道:“虽是功德事,但如今咱们在外,有这等大事在身。怎么好因小失大?咱们这边便是走脱了。那妖人到底要去崤山。咱们一径过去,未必便拦不住。这等一路耽搁下来,恐要耽误正事。”楚广陵瞅了燕兰亭一眼,朝慕容轩轻声道:“这些许小事,广陵尽可应付。”慕容轩摇头道:“功德无大小,有这良善之心,虽救得一人,也同救万民一般无二。救一人是救,度一鬼也是救。咱们修行之人,得天眷顾,能救助活人,也能护佑亡魂,正是该使力的行当。广陵心存怜悯,甚有仁德。便是我也自愧比不得。你且留下,助他一臂之力,也算一场修行。”